47.结局-戏梦红尘

三年后, 熙攘午后, 洛冰城街头人声鼎沸。

“瞧一瞧看一看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刀剑棍棒出神入化。小姐少爷, 您随意打赏, 只当为我小女捧个场咯。”

集市正中心, 一家老小正摆了摊子耍弄兵器。难得三口之家竟都习武, 老夫妻二人使得是双棍, 左劈右挡,耍的虎虎生风, 而他们的女儿年纪尚小,却手持一条柔韧长鞭, 辗转挥舞, 上下翻飞, 好个英雄出少年。

“好!”“真厉害!”围观百姓爆发出如雷喝彩,掌声此起彼伏传来。

少女舞的越发得意, 足尖点地一跃,鞭梢破空而来, 扬起漫天尘埃飞扬。大约是过于恋着喝彩之声,少女一个不慎,足下竟一滑, 没握稳的鞭子便在颠簸之中飞了出去, 正落在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身上, 顿时一抹乌黑印子。

只见那女子横眉怒目, 率小厮上来便要揪那少女。少女吓得练练后退, 她的爹娘忙放下双棍上前,陪笑挡在少女身前, “这位官小姐,是小女愚笨不堪,本领没练到家,一时弄脏了您的衣裳。我们赔您。”

“赔?”那女子一声冷笑,劈头一巴掌便扇在老汉头顶,“本小姐这袍子价值连城,你拿什么赔?”

只见那老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因着理亏,仍强笑道:“便是砸锅卖铁,也要赔小姐。”@无限好文,尽在

“莫说什么砸锅卖铁,只怕卖了你这一家,你也赔不起!”她女子恶狠狠说完,抬手还欲再打。

这时,一把玉骨描银的折扇横空而来,挡住了她。

恶女不满皱眉,顺着扇子向上看去,只见那握扇的手修长白润,精妙无双,再接着看,便瞧见个灵美多姿的女子,两弯长眉如秋月,剪水双瞳波光潋滟,月白锦衣一尘不染,瞧着竟有几分凛然不可犯的气度。

“哎哎哎,”绝世容姿的女子开了口,轻慢的语气却与形象大为不符,“不就是件破袍子嘛,赔了你便是,怎么还要打人?”

“你是谁,少管闲事。”尽管有些畏惧对方来头,恶女还是不依不饶嘴硬道。

只见鸾音信手摘了腰间玉佩,递给她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钱。”

这句话乃人生至理,恶女一眼扫过,知道那玉是好成色,便劈手夺了过来,向那一家三口骂骂咧咧道:“算你们今儿走运,以后走路小心些,别撞到本小姐头上。”言罢,甩袖就要离去。

却见那灵女子忽而唇齿一动,轻声道:“江双影。”

她话音刚落,便见远处飞掠而来一抹邪肆黑影,轻功之高身形之快,令人一眼竟看不真切。随着那身影飞来,恶女只听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脑门儿一痛,便生生挨了一巴掌跌倒在地。

“你……你们竟敢……”她难以置信,一手捂了脑袋,一手指着江双影与鸾音双眸喷火,“你们可知我是谁?”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鸾音笑意盈盈,“我管你是谁?你的衣服我们赔了,你欠这大叔的巴掌,我们也得替他要回来。以后走路小心些,不要撞见本小姐哦。”她学着她的口气戏谑道。

“好,你们好!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大名,你们给我等着!”那恶女见他二人来路不凡,又武功高强,不敢硬碰硬,嘴上放完狠话,便领着小厮跌跌撞撞逃向远方。

“蠢货。”鸾音翻了个白眼,正洋洋得意间,忽闻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

“哈哈哈,打架咯打架咯!”一个红衣男子一跃而出,不住拍手叫好,眉目清艳如花,行为举止却痴痴傻傻。

江双影忙走上前,将他揽到一旁,“小夜,不要闹,一会儿哥哥给你买糖葫芦。”

“好哦!我要吃糖葫芦,小夜要吃糖葫芦!”江夜闻言欢欣鼓舞道。

那日腾云山之战,江夜因受苏太后当头一掌,掌力击碎了脑中经脉,终于真正成了疯癫之人。为此,鸾音与江双影曾慨叹万分,这几年也曾遍寻名医想治好他,可最终都白费力气。江双影也渐渐认命,有时看江夜这般整日喜气洋洋,反倒有些为他高兴。清醒的江夜,人生重满仇恨,没有一日真正发自内心笑过。

“走啦,两位大美人。”鸾音并了扇子收入袖中,正待拉着江家兄弟离去,却被那卖艺的一家人拦住。

只见那老夫妻抱拳俯身一拜,诚挚道:“几位侠士铁骨柔肠,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无以为报。”

鸾音满不在乎一挥袖,“客气什么,不必报,我们还要急着赶路,若有缘分,他日高山流水还会见。”

却见那老婆子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们几人一番,“瞧几位步伐匆匆,不像是本地人,莫非也是为了一赏那邀月楼的花魁而来?”

“邀月楼的花魁?”鸾音一愣,胸口登时漏跳一拍,这几个字如同响雷,重重击在她心头。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她紧紧握住老婆子的手,“你说什么邀月楼的花魁?”

那老婆子笑着叹气,只当她是年轻女子恋慕美色,便解释道:“邀月楼的美人举世闻名,本月又新推举了一位男子作花魁,放言一笑能令万花失色。这不,人还未露相,便有好事者源源不断自四面八方赶来,要一睹倾城之貌呢。”

江双影转过眼,就见鸾音若有所思放开了手,举止神情虽仍平静,但那有些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的心事。

“不妨去一瞧。”江双影道,“纵然机会不大,也总是个盼头。”

鸾音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看天际一碧无顷,“我寻了他三年,也失望了三年,今日只怕还要再失望一次。”

江双影淡笑,“不试过就轻言放弃,可不是你的性子。”

鸾音的唇角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良久,向江双影道:“若有一日,我当真寻到他,你岂不是要孤独终生?江美人,我瞧那姓段的女侠对你可是颇殷勤。”

江双影皱眉笑道:“怎么还扯上我了?我啊,不劳你操心。”

自从腾云山一战,鸾音便退了帝位,彻底消失于皇权斗争之中,因为她说,想去瞧瞧这万紫千红的尘世。至于陪在他身边的,便只有江双影与疯疯癫癫的江夜。

这三年来,江双影随她游历大江南北,看遍山河湖泊,形影不离,却也再也没有更近一步。因为他知道,鸾音尽管笑着闹着,一个人静下来时,眼中却总有一丝怅惘,

她在寻找一个人,在等待一个人。

匆匆作别了卖艺人,几人各自分头行动,鸾音前往邀月楼去一探究竟,江双影则带江夜回了客栈。

客栈虽不大,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这些年来他们居无定所逍遥快活,早将客栈当成了家。

桌案之上放有一张字迹清秀的云笺,上面寥寥数语,却叮嘱冷暖关怀备至,落款段玉红。

他们是在游历北域时,遇见段姑娘的,那时的情景,如今江双影想来,也很有些记忆犹新。

……

…………

那是三年以前,千里冰封,暴雪纷纷,苦寒难当的北域之境,触目是望不到尽头的一片茫茫银白。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中原地区尚且冷的难捱,更何况是极北之地的险峻高峰,简直要刮下三层皮。冰块石砾堆积如山,泥泞山地凹凸不平,而江双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山路中,体力已然不支。

身体分明冷的打颤,汗却莫名如雨下,一滴一滴顺了乌黑发丝而落,流入肌理分明的胸膛间。

他是在初入北域时,与鸾音和江夜走散的。那是个凄清夜晚,天空黑如墨色,两位活宝吵着要吃槐花枣泥糕,江双影便施展轻功,趁夜色疾飞入百里外有人烟的地方,想买些甜点以打牙祭。

一来一回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待到他归来时,二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唯有一封书信在桌,字迹的确是鸾音:

事发突然,北域雪峰山顶相会。

江双影顿时心头一凉,扔下刚买的槐花枣泥糕,便孤身前往北域极寒之地。

他走了两天两夜,期间只喝过几口雪水,因着心急如焚,胸口便时常如有火苗在烧。

他不知道鸾音与江夜是发生了什么,但他猜测,能让他们匆匆不告而别之事,必然是一件极大的事。

他很心慌,越走越慌,越慌还越要走,终于在第三日清晨,体力不支,昏倒在初晨日光照耀下的雪地上。

眼前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在混沌的世界中漂浮了不知多久,再醒来时,江双影发觉自己身处一间茅草屋。

眼前站着个青衣素裙的女子,背对着他,身材高挑而修长。此时她正单手执壶,缓缓倒着一碗茶汤,那手形态美而有力,白如山间飘渺的雪。

“敢问姑娘,此地是?”

那女子听闻他已醒,便转过身来,现出一副清冽冷淡的眉眼,表情也甚是不善。只见她将茶碗向江双影一递,漠然道:“你受寒气所侵,不想死就喝了。”

“……”江双影默默无言接过碗,人在屋檐下,只得将茶汤一饮而尽。没曾想来,入口却是出奇的柔顺香浓,茶的清香与花生芝麻碎末融为一体,一股暖意涌入喉头,四肢百骸便觉通畅无比。

“我向汤里加了药材,你这几日不要走动,好生休养即可痊愈。”女子见他喝完,神情略微和缓了些,低身接过空碗。

岂料江双影一个挺身便坐起,也不顾身体仍旧酸痛,强自撑着站了起来,便要向茅屋门外的风雪中行去。

“你去何处?”女子皱眉,一把扣住他的肩。

“多谢姑娘搭救,”江双影抱拳道,“只是在下还要找人,不便久留,他日若有缘相见,双影必将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

“你叫双影?”女子闻言一笑,冰冷五官破开一抹晨光,“倒是个好名字,我姓段,名玉红。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可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与一个傻里傻气的男子?”

“正是。”江双影双眉一挑,瞳色瞬间变的深冷,只见他一把扣住段玉红手腕。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敌意与不信任,“你怎会认识他们?”

“我救了你性命,你便是如此报答我?”段玉红面无表情,只以肘部之力一顶,瞬间将腕子从江双影手中脱去,转而扬手扣住他肩头,将他狠狠压在桌上。

“你把他们怎样了?”江双影顾不得自己,挣了一挣没有挣开,便知道这段玉红的武功深不可测,登时更担心起鸾音与江夜的安危。

“你放心,他们好的很。”段玉红冷冷道,“你若答应不再随着性子动手,我便放开你,告诉你他们的行踪。”

“好。”江双影干脆利落道。

段玉红遵守承诺,卸了掌中之力,江双影便顺势起身,一抖打斗之间起皱的玄黑袖袍,一双鹰目紧锁段玉红的脸。

仿佛看不见他的灼灼目光,段玉红落座桌前,薄唇轻启道:“那日你走后,我便从你们住的那帐子路过,突然扑来个红衣男子,向我要糖吃……”

原来这段玉红本是一方游侠,年少时习得一身好功夫,就是告别了师父,下山四处闯荡。那日她本打算参加北域武林中人所举办的大会,怎料途经鸾音的帐篷,随身携带的茶汤粉料发出阵阵香气,江夜本就饿了,这时就不管不顾冲了出去,等到鸾音出手阻止时,江夜已然与段玉红大打出手。

江夜心智虽疯,武功却不低,再加一个鸾音,便与段玉红打了个平手。这三人不打不相识,尤其是鸾音,对段玉红其人似乎兴致勃勃。她不断追问段玉红有关武林大会的事,问到了最后,索性一拍大腿,决定与段玉红共赴大会“见见世面”。

因着大会在即,没有时间再等江双影,鸾音就干脆利落留了几个字,带着江夜扬长而去,彻底将江双影抛诸脑后。

然而正是这几个字,却令江双影在苦寒之地整整行了两天两夜,冻晕在冰天雪地之中。

人生第一次,他很想揍鸾音一顿。

而在那时,正身处武林大会看热闹的鸾音打了一个大喷嚏。

“仙子姐姐,”江夜摇着她的手臂问道,“大哥呢?咱们去找大哥吧。”

鸾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摇,“绝不。你大哥未婚,那段小姐也未婚,瞧着多相配的一对,我可不去打扰别人的好事。”

鸾音的胡作非为,让得知了事态真相江双影有些惭愧,他赶忙向段玉红赔了声罪,转而要去寻鸾音。

段玉红却劝他多待几日,养好身体再启程。

江双影本想拒绝,但看到段玉红那双清冷的眼睛深处仿佛有光,便不知道为什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好答应再留几日。当时他还很不明白,段玉红那眼中之光是何含义,等到明白了,又很有些躲闪恐慌。

其实现下想来,江双影很有些感激鸾音那日的不告而别。

因为那段玉红,当日已对江双影一见倾心,后来,她由北追到南,跨越了大半个玄国。

……

…… ……

“哥?”江夜笑嘻嘻拽着江双影的袖子,“你笑什么呀,哥,有什么好玩的,让小夜也玩呀。”

暮色之中,江双影手持信笺,唇角化开一丝微笑。他想这世间事,大抵是如此,你所痴恋倾慕的人,未必一定是你的,但越过下一个山头,往往会遇见另一个温暖的怀抱。

而与此同时,鸾音的步伐已停留在邀月阁门前。精美绝伦的牌匾,富丽堂皇的大厅,莺歌燕语的喧嚣,一切仿佛还是昨日。

因为盈雪始终没有找到蔚风的尸体,所以鸾音相信,他定然还在这世间。

三年匆匆,她走过许多地方,望见桃花遍野,便想起他一笑倾城的容颜,望见漫天星垂,便想起他在最后一刻,眼底深刻幽邃的苍凉。

她走啊走,一路走一走想,终于在今日,又走回了原点。

大厅之内人声嘈杂,人们衣冠楚楚,伸长了脖子,在等待那久闻大名的花魁。

鸾音寻到一处僻静角落坐定,展了玉扇,静静望着台上。

在万众期盼之中,只见一个相貌绝佳的男子走了出来,暗纹浮动的广袖轻轻一扬,只一个动作便可知舞姿超凡,至于那俊俏面容,更是千里挑一。

只可惜,他不是蔚风。

众人无不抚掌大赞,啧啧称奇,唯有鸾音毫无兴致,意兴阑珊地起身便要离去。

电光火石之间,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男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身形一顿,难以置信似的缓缓转身,在看到蔚风那一刻,明亮的大眼睛里绽放出万千华光。

像第一次那样,像每一次那样,她与他当对而望。

蔚风一袭玉色长袍,慵懒风流,容姿不改往日。而鸾音经几年风霜沉淀,越发如上古灵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动人心魄。

“音小姐。”

“蔚风。”

“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

她不问他为何能死里逃生,也不问他这些年去了何处,只是静静展开手臂,等待他投怀送抱。

于是蔚风就当真缓缓走了过来,落入鸾音清凉妥帖的怀中。

那日大战,他跌落万丈悬崖,几次九死一生。幸而被过路的山野高人所救,替他疗伤赠他餐食,日日将他泡在药桶之中,他才得以保全性命。

这之后,他花了一年时间,安顿抚慰魏国众人,又费尽周折将他们送入极北之山,在那熟悉的银装素裹之地,他们得以安居乐业。

接着他又花了一年,四处探寻鸾音下落,终是在此时此刻,得偿所愿。

“音小姐,”蔚风埋在鸾音肩头,声音有些颤动,“我可是在做梦?”

“你那些年,才是活在梦里。”鸾音轻笑,捏起他的下颔,吻上纤薄美丽的唇,“但是今日,梦成真了。”

周遭万物倏忽间仿佛褪了色,丝竹管弦消弭,轻歌曼舞不在,此时的邀月阁泛着旧日余温,仿佛仍在多年之前。

那时爱才刚刚开始,雅间之内,他抚琴她打趣,一切纠葛与痴缠,也才刚刚开始。

“这么久不见,没曾想蔚风仍是如此貌美,比那邀月楼的花魁不知强了几倍,可见这邀月楼自从没了你,当真一日不如一日。”

“谁叫音小姐当日将我从楼中带出,断了别人财路,你若心有愧疚,大可给那老鸨一笔银子。”

“那可不成,如今我不当皇帝了,手头再没那么多银子挥霍,以后还要勤俭节约,好生养我的小蔚风才是。”

“那我岂非皇后当不成,日后还要过苦日子?我看我还是留在这楼中,继续当花魁为好……”

二人嘻嘻哈哈相互打趣,温馨气氛一如往昔,是万丈惊涛后的风平浪静,是历尽繁华后的尘埃落定。

邀月楼的观舞听曲儿的达官贵胄此刻全被吸引过来,望着这对神仙眷侣容貌如此出众,不由有些啧啧称奇。

鸾音改不了嘚瑟的性子,当下便搂了蔚风,在他额头狠狠亲了一口,还亲出了颇为响亮的一声。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这二人行为举止过于大胆,笑的同时却又忍不住羡慕非常。

春风轻拂,漫天红霞,映照着一对有情之人。猜忌与伤害全部褪却,心与心从此相许相印,便是此刻,一切都恰好。方才是真正的人间盛景,戏梦红尘。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