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来往反复的宫人们此时皆不辨了踪影,目极所过之处只有银甲、□□和血一般的天空。
像是顾虑到她的娇小,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缓缓,她却依旧步伐踉跄。
彩凤朱梁,金角飞檐,磅礴巍峨的宫阙似耸峙于九天之下,却在那一刻拢上死亡阴影。
越走进承乾殿的方向,李馨歌便觉得心揪得越紧。那是母皇上朝的地方,九十九阶高高的玉台,站在上面接受百官朝拜,万邦来贺,那片方尺之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位。
她突然很怕,怕看到一些自己无法承受的事情,可是此时的她已经全然无法逃脱,只能往着那个命中注定的地方而去。
承乾殿前的广场上火把密密丛丛,光,照亮了这一方的天空。
李馨歌待看清广场中那个披发执剑的人影时,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惊惧和恐慌。
黄袍战甲上染着淋漓的鲜血,她仿佛来自血池修罗。
三尺青峰直指玉阶上之人,一双凤目含着淬毒的恨意,若目光能行凌迟,或许……
“天理昭彰,南唐历代先皇都会在天上看着你的,华子鉴!你负国!负君!负妻!终有一天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李沁之原本清脆的声音已是暗哑涩砺,却仍旧嘶喊出满腔的愤怒,声嘶力竭响彻琼楼宫阁,似要直达九重天阙。
华子鉴依旧没有丝毫恼怒,仍是那抹闲适的从容淡笑,可是那笑容下说出的话却如同冰棱一般刺透骨髓。
“看着她,好好记得这一天。”
随着他缓缓的抬手,早已在一旁蓄势待发的□□手,挽弓搭箭,弦如满月。
满天的飞箭如蝗,似要将入目的天地江山寸寸割裂。
她想要出口呐喊,却发现从喉中再也发不出一个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扼住,唯有从胸口处透出一声沉过一声的喘息。
原来心被一片片凌迟绞碎会是这般的痛,眼前突然模糊不堪,整个世界像是框在一团水中;暗夜、杀戮、背叛,就在这么刹那间一起涌来,让她再也承受不了。
双腿一曲,她跪倒在玉阶上,泪水撒溅袍襟,染透了重重华衣,一朝的翻覆原来竟是如此简单……胸腔中的悲愤痛楚从口中溢出化成低声的呜咽。
手却仍旧被他牵着,牢牢的攥着,让她无法挣脱。
“永远记得,成王败寇!一着错,便是满盘皆杀。”他清冷的声音幽幽传入她的耳中。
她突然转首抬眸看向他,若是在今日之前跟她说这么一句话,她只会当成一句普通的建言,记上一阵子,然后慢慢忘记。
可是在今天,他用行动让她刻骨铭心,成王败寇,输了便是倾尽了所有,再也没有机会。天家贵胄间的征伐更是如此,真正站到最后的只能是一人。
“我会永远记得,永远!”
他斜睨着她,似笑非笑,苒苒火光映衬如玉面颊,缓缓抬起手,修长食指指着阶下。
“权相李沁之意欲弑君篡位,逼宫谋反,今日诛杀于承乾殿前……。”
李沁之已经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至死她依旧保持着皇室的尊严,单膝跪地、长剑插地支身,流瀑般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血,蜿蜒流淌而下……。
可笑啊,可笑……忠贞之士沦为忤逆叛贼,李馨歌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居然如此可笑,原来历史如何记载全凭胜者之言,他说你是忠便忠,说你是贼便是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满腔的愤怒燃烧不熄,再也抑制不住。
她突然一个扑身到了他身旁,他身后的侍卫惊骇之下欲拔剑相护,却被他挥袖阻下。
她启唇狠狠咬着他的手腕,只感到唇齿间甜腥的味道渐渐蔓延。泪水与血水混合成咸涩的苦味,攀附于心间,终至纠缠不休。
他依旧是那抹淡淡的笑容,垂眸看着她,只在无人注目下,那双眸中才会惊现一抹苦痛,却也只在刹那一晃而过,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
那夜星月无痕,唯风乱不止。
次日,承乾殿前的惊变传遍了整个帝京,众人莫不惶然失色,权相被诛杀,皇帝恐怕再也见不到,这南唐大权几乎已经旁落他人之手。
内阁有左相把持,似乎又是一夜之间,原本闲闲度日的老先生突然摇身一变,至权相生死,他便独揽内阁大权,更让人惊诧的是帝京内所发生的所有大事小事他竟无一不知,甚至有谁私下腹诽今上,他也一清二楚,该入狱的入狱,该廷杖的廷杖,管你高官大吏还是微末小臣,他皆一视同仁。
那一刻帝京内人人风声鹤唳,同日,帝京九门落锁,没有左相手谕谁也不能进出帝京。
即便那时再不过问朝事的老百姓也知道现在真正做主南唐的已经不是李家人了。
承乾之变,权相身死。而朝中有华铮,军中有华聪,内宫中有华子鉴,华家一门可谓权倾朝野。
可是帝京闭城三日后,原本往赴西关的威武大将军李昭突然领十万禁卫军兵临帝京城下。朝局纷乱变化已经超出一些人的想象。
风消色尽,谁能独唱一曲君临天下。
宣武十四年六月二十一日
一骑快马直出皇宫神武门,手持皇诏,无人阻拦。
宣皇帝圣旨,擢升威武将军李昭为正二品显武将军,西关十六省总兵,着令即可赴任。
李昭接皇命,收下御赐官服宝剑,却故意忽略传旨内侍的多方暗示,执意不交出领兵虎符。传旨内侍讪讪而归。
宣武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宣皇帝圣旨,擢升威武将军李昭为正一品建威将军,西关十六省都统,着令即可赴任。
李昭接皇命,却依旧如故。
只是待传诏内侍离去后,李昭的面色已不如往昔般镇定自若。
“爹,为何我们行军至半途又突然折回?现下皇上又连下二旨,无功封赏,这也太奇怪了。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李昭的独子李熠身着战甲,腰悬佩剑直入统帅大营,要是平时这等无状早被他爹拉出去打军棍了,可惜此刻李昭也没有功夫再过问这些细枝末节了。
书案上原本该是放着行军地图的,此时却并排放着两张皇诏。
李昭坐在书案后,托腮凝目,连自己的儿子进来了也不曾发现。
“爹!”李熠仗剑走到李昭身旁一声低吼,惊得李昭浑身一震。他狠狠抬目瞪了一眼李熠,然后小心翼翼的卷起皇诏,却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李昭从戎数十年,李熠一直随行征战在侧,即便恶战在前,他这位老父也不曾叹过一口气,现下的情形难道比往日打那些不要命的海寇还要棘手吗?
“哎,外戚专权,南唐覆亡之日不远矣。”李昭抚额连声三叹。
“爹,你难道说得是华家?”虽不在朝中,但这些事情就连普通百姓都能看得出来,朝中原有权相牵制平衡,可是现在……:“我不相信李相会谋权篡位,肯定是华家的阴谋。”一想到她的那位皇姨如此惨死,李熠心中一口气就熊熊而燃,然后他的愤怒化为武力。拳头带着一腔怒火“砰”的一声砸向书案,厚实的楠木书桌被他差点一拳拆掉。
“李相不该那么冲动,只需再等我几天……可惜,终归功亏一篑。”她的护姐心切终使她踏错一步,而落得身死名落,连他现在也是进退维谷。
他们皆太低估了华家,本想明修栈道却不想被人早一步暗度陈仓。如今处处落了下风。
“爹,我们现在就打进帝京去!歼小人,清君侧!”李熠义愤填膺,再次一拳朝桌案上打下。
李昭沉默不语,并非是考虑李熠的想法,而是在揣测诏书的用意。立诏之人看来只不过想把他赶去边关守卫疆土而已,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为何?
“爹?”李熠见父亲不理会他,急急的唤道,一想到皇宫里还有几位表妹表弟,他就恨不能立刻冲进帝京。
李昭摇了摇头,起身走出行帐,天色已经渐暮,远处的帝京巍峨雄浑,起伏的线条嵌在绯红余霞内。从大隋至如今南唐,这座都城已经历经了四个王朝近千年的时光,战火之下,死的何止是将士兵卒,那在帝京之内的百姓何其无辜。
若战起,这将是一场师出无名的战争,清君侧?李沁之私调皇室虎贲卫硬闯禁宫,自她带兵入宫那一刻起便踏入了华家的圈套,坐实了犯上的罪名。
此举华家必是做足了所有的准备,十万大军或许只是他人口中的一碟清粥小菜。
他不敢赌,他也赌不起。
“爹?你还在犹豫什么?”李熠不明白,父亲怎么老是顾虑这顾虑那的,管他帝京固若金汤,他也要把它打出个窟窿来。
“还记得浅家吗?”不理会儿子的询问,李昭突然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李熠一愣,没想到父亲怎么这个时候问起了浅家,却还是老老实实回道:“他们不是在北地警戒北魏吗?”
“浅缙阳,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手统五十万兵马,若你与他对战,胜算能有几分?”李昭继续发问。
“可是父亲……。”李熠急于辩解,这根本是两码子事情。
可李昭依旧不依不饶的追问:“十万禁军若攻帝京,你几天可下?”
一个问题弄懵了李熠,帝京不比其他都城,那四周的高墙都是用最坚硬的垒石灌合糯米汁堆砌而成的,真是可谓坚不可摧。加上城内存粮富足,十万禁军若想打入帝京,别说几天,几个月也未必可能。
“别忘记了,华家和浅家可是姻亲。”一句话如醍醐灌顶,饶是李熠再不谙政治,也该明了其中的关系厉害。
到时浅家可以故技重施,打着诛叛臣的罪名将他们一扫而光。
“爹,若我立下军令状,十日之内必攻入帝京,爹可允许我带军冲锋?”李熠突然仗剑单膝跪下,目光炯炯,含着决绝的态度。
“明天怕还会有道圣旨下来,再看看吧。”李昭负手叹息,转身回了营帐。
斜阳铄金,余霞散锦,城外十万大军绵延数里,褐黄色的宗室帅旗迎风招展。虽家门在前,却归不得……归不得……。
宣武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三下皇旨
擢升建威将军李昭为太傅,西关十六省都统,京中家眷可一并前往,着令即可赴任。
太傅已经是位列三公,至上之尊,再也无位可赏。
传旨的内侍已经换了第三人,一次比一次阶位高。
中常侍钟碌,御前执事,宫内宦臣中第一人。
手中持着一抦麈尾,从容宣旨而立,那份淡定非是刻意而为,倒更像是成竹在胸。
“不知皇上近日御体是否稍安?”李昭婉转打探宫中情况。
“皇上圣体安康,只是有些小恙。”钟碌微微躬身回道,他历尽两朝,何等风浪不曾见到,这种小小的套问,他自是不会放在眼里:“公侯前往西关,想必锐台营的虎符也用不到了吧?”虽是委婉询问,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聪明的立即将兵符交出来,然后去西关好好的过太平日子。
“公公请稍后,虎符我并未带在身上,不如公公先入账歇息一会?”李昭提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但钟碌并不吃这一套,仍旧杵在原地,挥了一下麈尾,恭谦道:“不忙坐,等我回宫复了命之后,再与公侯喝茶不迟。”
李昭一愣,随即笑道:“那便请公公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李昭朝他微一抱拳,转身往自己的帅帐走去。
李熠在帐内等了他许久,见果然皇旨三下,忙不迭的询问这次旨意内又说了什么。李昭也不多作解释,直接把诏书递给他。
李熠迫不及待的打开诏书,几行字一目而过,他并没有因为那些封赏而面色稍霁,反而是看到“京中家眷可一并前往”这句话而神色大惧。
“他们用母亲和妹妹的性命相威胁?”李熠紧紧攥着那张诏书,指节上的张力几乎将那块黄帛生生撕裂。
为了钳制放任在外的高官大员,这个人的家属都必须留待在京城,李昭贵为宗亲更是如此。常年驻守东海好不容易调回帝京享受了几年合家欢乐的日子,想不到……世事变迁竟如此之快。
李昭依然没有回答李熠的话,只是扯下悬在腰间战袍内的虎符,看了一眼后,转身欲走。可是还没踏出营帐一步,李熠却先他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爹是想交出这虎符?想对华家低头?”一向俊朗阳光的李熠第一次对着自己的父亲寒下了面色,脸上似凝上了一层薄霜。
“我是要交出虎符,但不是对华家低头。”李昭目光正正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虽是将才却非谋臣,比起华家一门天才,他自是斗他不过。况且帝京中的结发妻子,稚龄幺女,他怎能真的放下。
毕竟是父子,李昭的想法李熠怎么会不知道,他冷冷笑道:“爹不会以为我们交出虎符,华家会轻易放过我们吧?”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过我们,只是我知道如果不交出虎符,你娘和你妹妹就一定会死。”李昭也发了怒,一把推开他就往外走。
被狠狠的推了个踉跄,李熠再也拦不住父亲,只能在后面怒吼:“爹,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李相,怎么对得起皇上!”
可惜他的话并没有阻止李昭半分,他依旧跨步而去。
年轻的他并不懂欲取先予。
宣武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
官职太傅正一品的李昭带着家人和皇上颁赐的黄金珠宝数车,前赴西关上任,文职虽为太傅,武官却仍是西关十六省都统。
官位能高到如此的,古往今来也就唯他一人了。
原本李昭手中的十万禁军依旧归属锐台大营,而暂代京畿总兵之职的华聪则被正式授命上任,至此,锐台大营也完全落入华家之手。
从那日开始,天下只知有华而不知有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