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十四年四月十三日,华少尧自永贞门出,率一千零八人以南唐正三品太女宾客的身份为南唐和北魏两国的永世和睦而出使魏。
女帝亲率百官一路送至永贞门外,并赐御酒三斛。
那一日风和日丽,阳光晴好。
众人不过以为这是每两年一次例行的互访而已,数百年了,谁也不认为南唐北魏的格局会在他们这一代结束,天下依旧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宣武十四年七月初二,威武将军李昭手执虎符从京郊锐台大营调精卒十万余人一路向西行去,同日刑部侍郎华聪暂代京畿总兵之职。
吏部调职公文一下来,众人莫不一片惊哗。
在朝的老臣学士们都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自然从中看出了皇上的别有用心,有些个人按耐不住性子曾上奏试探,诚禀这守卫京畿的锐台大营调动不得,可惜所有的奏疏都被皇上留中不发。
言官们坐不住了,历代以来锐台大营的军队都是不能调离京城的,现在却莫名其妙被抽走了十万,留守的不过三万余人,如此这样,整个京畿等于已经处在不设防的情况下。
这种有悖祖制的行为当然是言官们首要批驳的,因此各种言辞激烈的、委婉中藏针的种种谏言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帝的御桌上,可是皇上依旧不理不睬,就连权相也是一副静然无波的表情,一丝一毫窥不得她心中的想法。
而内阁中另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同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依旧上朝时与同僚们互问致意,下了朝便匆匆回家斗鸟赏花,全然一副即将解甲归田的松懈样。
大家都被弄得朦朦胧胧的,只能隐约猜测威武将军此行意在西夏。
南唐国内兵力丰沛,却有大半集结在东海沿岸抗击海寇和北地诸城警防北魏。
难道女帝的第一个目标会是西夏?
宣武十四年七月八日,皇宫四面的东华门、朝阳门、太和门和神武门同时落锁。本该早朝的众位大臣们都被堵在了东华门前,绿呢子的官轿从宫门口排出去十丈多远,着各色朝服的官员们汇在宫门口絮絮交谈,纷纷暗自揣测这开国百年来难得的反常之日。
直到右相李沁之赶到却也同样被堵在了门外,宫内传出皇上口谕,今日皇上龙体违和,则延朝一日。
众人哗然,即便皇帝身体违和也断然没有落锁宫门的事情。随后更让众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李沁之突然变了脸,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眼神中透出了冷然的杀意,在皇帝口谕传出之后,她一言不发,甩袖率先离去。
“皇上身体违和辍朝一日也没那么严重吧。”上任不及三月的大理寺正不以为意的说道,在他认为皇帝也是普通人,生个病,偷个懒也不是什么大事,人之常情嘛。
他的上司沉着眼眸,捋着鄂下的一髯美须,摇头叹息一声:“恐怕非是如此简单呐。”连权相都被堵在了宫外,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恐怕朝中将有异变啊。
真是一语成谶。
至七月十六,皇帝已经有八日不曾早朝,不见外臣,落锁的宫门亦不见有打开的迹象,饶是平时再神经粗条的人也该发现事有蹊跷了。也就在那一日,发生了一件惊载史册的事情。
入夜,东宫内,掌灯初上。
该是用膳的时候,面对满桌的珍馐美食,李馨歌却全然没了胃口。八日之前,她知道在那一日皇上没有早朝,就连皇姨也被屏退在了宫外。本想借着前去清华宫请安的机会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还没到清华宫门口便被告知皇上谁也不见。
她的心中开始惴惴不安,直到她的毓倾宫被人守戒了起来,她再也不能踏出宫外一步,这才惊觉事情恐怕远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怎么?连我也不能进毓倾宫么?”殿外传来男子冷冷讥笑的声音,带着隐约的怒气。
坐在外殿木然出神的李馨歌这才陡然惊觉自己一坐就坐了一个时辰,就连窗外的天色都已经暗将了下来,殿内不知何时已是明灯烛火,一室的亮堂。
恍恍惚惚中,她只听清楚那是哥哥的声音。
提起裙摆,匆匆跨过宫门高槛,越过殿前的小小花园,金漆绘梁的宫门口果真站着一白一粉两个身影。
“两位殿下,实在是皇命在身,卑职不敢违旨不尊。”守门的将领言谈间不卑不亢,看肩上甲胄所绘纹路应是皇廷禁卫左都尉,可说官职不低,可不论是李馨歌还是李歆桓都不曾见过此人。
“皇上只说不许我出毓倾宫可没说不能让人来看我,难不成我这毓倾宫什么时候已经成了既不能入亦不可出的天牢之地了?!”李馨歌冷哼一笑,妙目斜睨迸出一丝寒意。虽年纪尚少,却已隐约有天子威仪。
“末将不敢。”都尉低首垂肩退至门旁,让开了一条道。
“哼。”站在李歆桓身后的李馨玥不满的嘟囔了一声,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待遇呢,连来看自己的姐姐都要被堵在门口。
三人进得正殿,李馨歌挥退所有随侍的宫女。而李歆桓则命自己的贴身内侍守在殿门外,若有任何异动则立即传话进来。
等正殿内人都退得干净,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皇姐,宫内这是怎么了,近些日子我们不但上书房都不能去,所有的教习都停了下来,太奇怪了。”李馨玥穿着一件粉色罗裙,凑到李馨歌的身旁挽着她的手,疑惑道。
李馨歌抿着唇,摇头叹息,她日日被禁足在毓倾宫内,什么风声都听不到她哪里会知道出什么事情了。
“皇兄,你有没有发现宫内有什么异常?”她询问着面前的白衣少年。
白袍少年,发顶金冠缀璎,永远馨雅温和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凝重的神色。
“这几日我也不曾见到母皇。”他踱步走到一盏宫纱明灯下,摇曳的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映着他明眸下深藏的不安。
这几日他不曾见到母皇,可是就连他的父亲他也不曾见到,隐约间他知道这沉静了百年的宫闱将有异变,心如惶惶,却不知道该将这个猜测告诉谁,只愿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庸人自扰。
即便生有七窍玲珑心,却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怎能参透这重重机变下的暗潮汹涌。
“轰”的一声闷响,仿佛天边滚来的一道落雷。围坐在桌边沉默无语的三人被这一声响给惊了一下。
“打雷了?”李馨玥一手撑在椅柄上,歪着脑袋,懒懒的嘀咕了一声,只觉得眼皮有点打架,可是实在不想回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宫殿里去,所以能赖在这里多一时便也好。
李馨歌和李歆桓互望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讶然。
这……不是打雷的声音。
两人慌忙的走到门前,推开菱花格子的红漆宫门,天边火一般的绯红印在两人失色的面容上。
烈焰冲天火光苒苒,硝烟遮蔽天幕,也将李歆桓心中唯一的一丝希望也烧得干干净净。
“是承乾殿的方向……这是怎么了。”李馨歌犹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螓首微微轻摆,发髻上的金冠珞珠摇摆相击出清脆的叮铃声,脚下虚浮后退数步,却不察踩上拖曳的袍角,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李歆桓只是紧紧的闭上了双眸,下唇被牙齿磕的一片死白。须臾间,他蓦地睁开双目,眼中锋锐一晃而逝,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他一把攫住李馨歌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
“出宫,去找权相。”他边说边拖着李馨歌往毓倾宫外小跑而去,十岁的小女孩被他拽得有点踉跄,厚重的宫袍此时倒成了层层的负累。
“馨玥,还有馨玥。”她勉力提着裙摆跟着他的步子,口中不忘她的妹妹。
“馨玥不会有事,父君不会……。”他的后半截话语生生消失在唇齿间。
毓庆宫外不知何时已是火把荏苒,剑戟成林。
他一身的白色锻袍,披着上青的风氅,红色的冠璎落在鬓角旁,皎皎的风姿,更甚女子的瑰丽面容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
李歆桓一把将李馨歌掩到身后,双目紧紧的盯着自己的父亲,带着不解、痛苦和不妥协。
“让开。”华子鉴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多言,只是缓缓吐出了两个字,目光清冷似料峭十二月里的冰霜。
李歆桓没有退开亦没有回他的话,这一刻他已不能原谅父亲的背叛。
华子鉴没有再多语,只是微微一抬手,身后两名士兵便提着长戟走上前去,将李歆桓架至一旁,少年皇子,天家贵胄,此时却被两名禁卫军给压制的动弹不得分毫。
“父君,你这样做良心何安?!”李歆桓声嘶力竭的怒吼,晶莹的双眸狠狠的瞪着他自小敬仰如天神的父亲,却在这一刻所有的崇拜儒慕豁然成空。
华子鉴并不看他,只是慢慢踱步走到李馨歌面前,静静的凝视着她。
她无畏无惧的看着他,小小的面孔上有着不屈的倔强,从始至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彻底明白,倒也希望自己从来未曾明白过。
他永远宽和温柔的笑容;他教习他们作画、习字;他为他们作纸鸢与他们一同在御苑内放飞于天……原来这一切一切只是过眼云烟,说不在了,就真的不在了。
他朝她伸出手,浅笑的容颜绚烂如花。
“馨歌,别跟他走!”李歆桓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她明白馨歌若跟他父亲走了,恐怕凶多吉少。
华子鉴依旧不看他,只是注视着李馨歌,伸着手,脸上笑容更浓:“怕么?”本是温言的询问,此时在李馨歌听来,那不过是一句恶意的嘲讽。
她明白现下的境地已经让她无从选择,除了服从,他什么都没有给她。
缓缓伸出手,交到他的手中,掌心中的温软一如往昔,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透入心间的暖意,只余下片片冰冷。
“皇姐。”右袖突然被人一把拽住,回首,原来是李馨玥。满面的泪痕,凄婉的神情,原来她也已经明白,此一去怕是再也无法得见。
她已无话,轻轻的从她手中抽出袖角,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笑容,便转身随着他离去。
这一个笑容,是她所能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