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凤三都陪在铁琴身边,晚间才从琴韵居出来。他不急著回栖风院,先去了凤老爷子的住处。近日发生之事凤昭南都一清二楚,待凤三将铁琴之事一条条分析罢,凤昭南沉吟道:";若是七大派的人,必是暗中设伏,一击即中,斩草除根。";
凤三点头道:";不错。所以我越想越奇怪,对方究竟是什麽来头,绕这麽大个圈子究竟意欲何为?";
凤老爷子忧虑道:";看这行动,对方来头只怕不小。";
凤三点头道:";我打算往青城那边走一趟。";
凤老爷子讶然道:";这个时候?";
";嗯。";凤三点了点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忽然笑了笑,";本来想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收网了,如今这麽个局面,倒不好轻易动手了,就让七大门派那些小崽子们再多活些日子吧。";
计议稳妥,凤三从老爷子处出来,迳自回了栖风院。他进屋时章希烈还未醒,珍珑也不在,一问原来珍珑在研究那颗药丸。琉璃陪著凤三正吃饭,丫头突然惊喜地过来说:";章少爷醒了。";凤三立刻丢下饭碗过去看。
章希烈眼睛睁开了,神智却显然未清,望著凤三逼到面前的俊逸面孔露出迟疑茫然之色。凤三笑道:";怎麽,睡了一觉连我也不认得了?";
章希烈眼睛闪了闪,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睁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不是凤怀光吗?";
凤三在他鼻子上刮了一记,笑道:";还好,脑子没有烧坏。";
";我的病又犯了吗?";章希烈叹了口气,沮丧地问。
凤三笑道:";是我不对,要求太高,以为你像我小时候一样,唔,我小时候跟铁疙瘩一样结实。你们富家少爷和我们这种人原来是不一样的。";说辞是和珍珑早商量好的,凤三又天生擅长巧言令色,此刻带了几分调侃软语温存地说来,别有种宠溺呵护的蕴藉味道。
章希烈听了,几天前那种悲哀孤寂的神色在眼中略一闪,悄无声息地消逝,他笑了笑,说道:";我爹不叫我练武看来是对的。";
凤三道:";太累的练不了,剑法还是可以学的。";
章希烈神色间似被刺了一下,黯然道:";我不学了。";
他前几日还为了能学武欢欣雀跃,这时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凤三向章希烈脸上望去,章希烈垂著眼皮,凤三捉不住他眼神。
静了片刻,凤三轻声唤道:";希烈。";
章希烈嘴角颤了颤,脸上肌肉牵动,显然是咬住牙拼命克制什麽情绪。
凤三道:";你难过的话,就哭一场。";
章希烈猛地闭上眼,良久,哈的笑了一声,道:";别的人都骗我哄我,都跟我说没有什麽事,为什麽你却要我哭?";
凤三道:";要是别的人呢,我或许也就骗上一骗,但你这麽聪明,我也骗不了。还有个缘故,我是江湖人,刀光剑影里过来的,对生死原本也不是看得很了不得。说起来有好几次和对头狭路相逢,自以为必死,却无论如何不甘心束手就死,斗智斗勇,凭著一股狠劲儿,竟然一次次都活了下来。";凤三握住章希烈的手放到他胸口上,将自己手覆上去,淡淡一笑,";後来渐渐明白,只要你自己想要活下去,有那麽一个念头在胸口里燃烧不灭,便没有什麽能打得败你。";
凤三一双眼眸寒若利剑,灿若晨星,章希烈与他眼神相碰,只觉一阵目眩。凤三口中的江湖是他梦想中的地方,他知道那里险恶,但不知道究竟有多险恶,他知道那里天高地阔,但不知道究竟有多广阔。凤三这几句话里包含的意志与自信恍似一把火,将章希烈心底沉睡已久的一些东西点燃了,他鼻中一阵酸楚,将手掩到眼上。
凤三微笑道:";你想要学武功,想要去江湖上看一看,是不是?";
章希烈只觉胸口那团火烧得更烈了,烧得他的血如要沸腾,又如要结成坚冰,他发出一声冷笑,突然一把攥住凤三的手,瞪著凤三嘶声叫道:";我想学又怎麽样!我学得了吗?我是个废物,什麽也不会,而且我也活不了多久,我从小长在深宅大院里,等死的时候,还要死在深宅大院里,这是我的命!我的命!你说想要活下去就能活,骗人的,统统是骗人的,我娘想要活下来,她为什麽不能活下来!愿意死的有几个?能活下来的有几个!?你要想活也要够强,哪里是人人都能好好活著的!?";
他身体还十分虚弱,这麽长一篇话说下来,气喘头晕,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不想哭,眼泪却不争气,争先恐後往外面涌。他倔强地掉转头,喘著气,拿袖子狠狠擦眼角,不肯让凤三看他的泪。
凤三握住他近乎自的手,拿袖子试他眼角的泪,淡淡道:";谁说你不能练武?我说能,便是能。谁说你要死在深宅大院?我偏要带著你到江湖上走一遭。江南春色,塞北大漠,夏有繁星秋有月,冬有白雪春有花,花花世界,高山大川,你没见过的,我都带你看一遍。";他忽的笑了,悠然道,";一边玩儿著,咱们一边等你爹爹那位故交好友。等他交治病的药材配齐……唔,那时你长大了,不能像现在这样吃个药也要人又哄又劝,你自己想想看,丢人不丢人,像个男人麽?";
章希烈怔怔地望著凤三,欲哭欲笑,激烈的情绪在胸中碰撞,他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脸埋进凤三手掌里失声痛哭起来。
凤三抚摸他刚硬的头发,微笑道:";想去的话就快点儿好起来。我近日要出一趟远门,到时你若身子好了,我便带你一同上路。若你整天想七想八,病焉焉的站不稳身子走不得路,便只好等下一回。若我在路上竟然死了,可就没旁的人肯带你出去玩了。";
章希烈正在哭,扑的笑出声,骂道:";哪有人这样咒自己?";
";这你就不懂了。";凤三笑道:";祸害遗千年,越咒越结实,越咒越长命。你这小东西坏得很,只怕要祸害个千年万年,唔,说不准要祸害我一生一世。";他仰天长叹,";糟糕糟糕,我这大祸害遇到你这小祸害,却不知谁更道高一尺。";
章希烈笑道:";自然我比你更道高一尺。";
他泪盈於睫,这一笑也只有梨花带雨约略可以形容,只是那一种清俊秀逸,又远非梨花可以比拟。凤三望著他的笑颜,心里升起一团暖意,微笑道:";我命人准备了些清淡的东西,你吃一点好不好?"; щшш_тt kān_¢ ○
章希烈嗯了一声,道:";我饿了,要吃很多。";
凤三笑道:";好啊,有本事你把我吃得倾家荡产。";
章希烈身子一天天好起来,铁琴身上的毒五天后发作一次,十天后又发作一次,毒的发作一次比一次轻,第三次服下丹药後,珍珑诊了铁琴脉息,诧异地向凤三说道:";从脉象来看,这毒竟然完全解了。";
凤三听在耳中,更加觉得诡异。
一个月後,章希烈身子好了,铁琴亦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凤三命人收拾了行李,启程西去。珍珑执意不许章希烈随行,经不住章希烈苦苦哀求终於答应,却提了一个条件,要凤三学习一套针炙推拿法才可放行。针炙最重要的是认囧要准,手劲儿要巧,凤三天资聪慧,点囧功夫一流,学这个不在话下,半天功夫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凤三此行赴青城另有要务,捎带上章希烈不过是哄他高兴,他青城之行的目的是大机密,派人向章家知会时只是说应友人之约游山玩水。凤三武功高深莫测,是江湖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有他相伴自然可以放心,章延年给章希烈和凤三各写来一封书信,大意是要章希烈听凤三的话,兼谢凤三肯如此相待希烈。
这天收拾行李便要上路,章希烈兴高采烈,兴奋地又是帮忙抬东西又是检查马车上的行李。宝卷的禁闭早已关完,跟著琉璃替凤三收拾行装,经了凤三那次的手段他老实多了,做事小心翼翼的。凤三见他脸上瘦下去一圈,妩媚中多了几分清逸,因著离别显出几分少见的离愁别绪,越发的可怜可爱。宝卷见凤三看他,犹豫著,慢慢偎到凤三身边。
凤三道:";我不在家,有什麽事多问问琉璃。";
宝卷委屈道:";琉璃有时候打我。";
凤三常听宝卷告琉璃的状,也不以为意,微笑道:";你不要平白无故的招惹他。你不惹他,他怎麽会打你。";
宝卷不服气,却不敢顶撞凤三,嘟囔道:";少爷偏心。";
凤三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盼著你永远长不大,就这麽傻兮兮的也挺可爱。可你要是总也长不大,以後可要怎麽办才好。";
宝卷愣了一下,睁大眼睛吃吃道:";我……我哪里傻了?";
凤三失笑道:";唔,你不傻。你是最聪明的。";
宝卷再笨也看得出凤三是在哄他,他不擅长掩饰心迹,喜怒向来形之於色,嘴巴立刻撅了起来。
章希烈在那边跳上跳下,忽然趔趄了一下,凤三连忙过去一把扶住章希烈。宝卷不敢对章希烈做什麽,心里的嫉妒却消不去,见风三与章希烈亲密地站在一处低声说著什麽,心里不由酸溜溜的。正难过,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淡淡问道:";这一回告我的状告赢了吗?";
宝卷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见是琉璃。
";少爷现在顾不得理你,回来再教训你!你有什麽好得意的?少爷不带我出去是因为我不懂武功,你武功好,少爷为什麽也不带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宝卷握著拳头恶狠狠地说。
关禁闭的那一个月里,琉璃偶尔弄两样小玩艺儿给宝卷,也会交待厨房做两道宝卷喜欢的菜,但从不姑息宝卷的坏脾气,每每将爆跳如雷的宝卷按倒在床上打一顿屁股,因此刚才宝卷对凤三说琉璃有时候打他倒并非诬告。所谓仇人相见分外肯红,刚才宝卷告状告输,一腔怨气妒火正无处发泄,被琉璃言语撩拨,登时全发在了琉璃身上。
琉璃听了,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我不明白,现在听了你的话才明白,他带章希烈出去游山玩水原来是因为章希烈懂武功。";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将宝卷那句";少爷不带我出去是因为我不懂武功";给反驳了回去。宝卷面红耳赤,只得道:";不是也没带你去麽!";
琉璃悠悠道:";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去不去原来也没什麽关紧。";
宝卷正满腹委屈,闻言气得肺几乎要炸开,瞪著琉璃,眼圈不由得红了,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嚷道:";我就是无足轻重,你们……你们都重得很,你们都比我重,那又怎样,好了不起吗,我……我……我还不稀罕呢!";一面说,掉头就走。
琉璃悄悄向凤三看去,见凤三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琉璃心里微觉尴尬,转头去做别的事。
人多手快,一会儿功夫检点收备。章希烈吵著要骑马,因章延年信中曾交待凤三,说章希烈不懂武功,又不通人情事故,为少惹是非,尽量不要让他在外人跟前露面。凤三安慰他说:";外面除了人还是人,有什麽好看的。先在马车里歇一歇,力气留著到了好玩的地方再出来骑马。";
";轧轧";的车軲辘转动声里十馀骑人马护著三辆马车出发。铁琴牵马走在最後,经过琉璃身边时忽站住问道:";你真不愿离开这儿?";
琉璃见铁琴今天穿了一件淡青的衫子,瘦削清秀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黑漆一般,调理了半个月,一脸憔悴病容都不见了,却也不是从前见到的那种英气勃发样子。琉璃常年在府中,虽说身世与凤三大有渊源,却不掺合教中任何事务,更不和教中人接触,说来也怪,偏偏和xing子冷淡执拗的铁琴谈得来。
见铁琴发问,琉璃道:";他说我若不喜欢,便不用去做那些事。";略顿了顿,忽然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会称病不肯去。";
铁琴面色微变,神色僵硬,说不出话来。
琉璃微觉後悔,连忙用别的话岔开:";差点忘了,劳你带一句话,飞云公子上次送我的茶叶收到了,我懒得回信儿,你代我谢谢他。";
铁琴道:";不就是一些茶叶,不值得谢来谢去的。";
琉璃微笑道:";茶叶不值钱,飞云公子的用心却值钱。";
铁琴不以为意道:";他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八面玲珑,面面都要照顾到。别说是一点儿茶叶,就是送多名贵的东西也没什麽情意。";
琉璃笑道:";这就更见这份‘用心‘之深。";
他将";用心";二字咬得甚重,铁琴经了江湖历练,人十分警醒,不由向琉璃看去,见琉璃眼光锐利深刻,仿佛能洞穿人心,不由得悚然一惊。琉璃见他变色,却忽的笑了,这一笑仿佛光照积雪,光彩耀眼,他低笑道:";你想哪里去了,飞云公子对别人倒都不错,却怎麽及对铁琴公子‘用心‘深?";
铁琴隐然觉得琉璃话中另有深意,仔细捉磨却又堪不透。
琉璃笑道:";快去吧,再不去他们的影子都不见了。";
铁琴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前行。走出不远,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琉璃一身白衣站在三开间的厚阔朱门前,正抬头眯著眼望天。晴空万里,大朵大朵的云横在天际,形状须臾间变幻无穷,不知想到什麽,琉璃忽然露出一种讥讽的笑意,仿佛置身在什麽高处俯视千古。
铁琴不由得叫了一声";琉璃";。
琉璃看向铁琴,眼光清冷如霜,淡笑道:";天上的云很有意思,变来变去,你总也看不透。古人说天心难测,没人能揣摩天意,我却想,世间万物都有其因果,我们看不透只是未能认真去看,只要细细揣摩,没什麽想不通的道理。";
铁琴怔了怔,露出怅然之色,半晌苦笑一声拨转马头追赶凤三的队伍。
琉璃看著那匹青骢马载著铁琴宾士而去,脸上的笑容渐渐被茫然冷肃取代,眼光越发清冷,仿佛雪後大地,苍苍茫茫不可捉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