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大地保持着一贯的空旷,那些开过的花去到了哪里?
她说,名字是多么神奇。舌头和声带约定组合,线条和点的拼接,于是有了由发音和笔画组成指向的,一个具体的人。拥有一个温暖的名字,更是多么美妙。每当心爱之人抖动柔润双唇,舌尖宛转轻吐出带着温度的发音,世界都是温暖的。单独的发音和字词,带着美丽神秘的含意,赋予在一个活的生命上,没有比这种美好更美好的恩待了。
比如说夏天,两个开唇的发音,吐出体内温热气息,简短轻快,似乎带着夏日阳光的明媚,微风的清凉,甚至蝉声和花香,光影风云,自成一片辽阔丰饶。
而自己的名字,月泠,孤冷清瘦,幽禁于夜晚,泠字的鼻音带回孤寂的气息,无法完全驱散。关月泠,听来也是孤独的宿命。不过没关系,虽是深困夜空,终有一轮孤月静静投射泠然清绝光线,洒向西窗,洒向庭院,洒向楼群和公路,洒向河流和林山……
他说,月色泠然天不关。那是绝世的美丽,是人尽皆知而不能叫出的名字。本然,清远,自守地存在天地间,如同不关风雪雷霆的阴晴缺圆。自生。自灭。自增。自减。
然而,绝世不也是孤独的另一个名字吗。一种美丽或者一种疼痛,到底该怎样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就像花的美好,到底该怎样去使用、放置、保存、升华。
花开堪折,于是簇拥着,成捆成扎,用丝带和玻璃花纸包扎装饰,明码标价,被购买然后遗弃?还是在冷风冷雨的郊外自开自谢,等待有欣赏的人,相信一切事物从孕育到盛放再到凋零消散的宿命轮回?
冰心写过一首出名的小诗:
墙角的花,
你孤芳自赏时
天地便小了。
如今却在怀疑,什么叫孤芳自赏,什么又是大的天地。本是孤芳,谁又能赏?也许最好的选择还是相信自然的轮回,天道的安排,嫁与东风不用媒。是花,是美,也是尘;是孕育初生,是盛极绽放,是零落归根。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众人皆知的,花;何须自己的名字,是没有人能叫出的,尘。
散开的光影之中,女孩笑了。
多云的阴天,少年站在那两棵粗壮干裂的老槐树下,空落枝头顶着浅灰色流云,风中吹着清冷的寂静。不远处,站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穿着黑线紧身皮裙,黑色厚底高跟鞋,头发染成红色,浪荡的女人。自矜的神情里却带着不能抹去的卑微平凡。
这就是泠的母亲。
初次见面,约她本想说几句心里话。被风吹着,看着空落却静默的老槐树,少年突然失去了表述和追问的心思。即便本很想质问她可知泠的孤独幽闭,以及被病痛折磨时对她的期盼,哼,或者只能算是幻想。很想用孩子气但是认真的口气质问她做了母亲这么久可知一个母亲当对一个脱胎于自己的新生命负有怎么样的责任,以及这两个生命本身是多么强大的血肉依存的关系。
一个人在世界上,第一件礼物本来就是大地一样的母亲,和天空一样父亲。可是他们这些成年人都在干嘛。做不到就不要把一个新的生命放置在伤害的漩涡里,孩子并非父母的财产或者延续,他们只是借父母而来,依然是独立的生命……
女人看着少年,保留的态度说明她也很讶异于少年约她的举动和动机,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要对自己说,顶多是讲关月泠的一些事吧。她并不知道冷寂的风里,少年内心有过的翻涌。因此没料到少年只是和她静站了一分钟,留给她一颗白色的小东西就离开了。没有一句话。
这不觉让她感到似曾相识,以前她的丫头也是这样对她。
泠……女人心中突然被扯动了一把。再看手中少年留下的小东西,一个椭圆塑料的小模型,一些闪光让她的眼睛有点看不清,拿起来看到那是一对嘴对嘴的小鸳鸯……
那年槐树发芽时,孤僻神秘的少年转校了。
七月,两棵老槐树竟然都没有开花。褐色皲裂树身长满了橘红色的斑痕,如同半掩映在灰色灰烬下燃烧的火种。
而相距千里的南方,转校多时的陈清漪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信封后面写着:
“我一直觉得
有时候要接受生活赋予的遗忘与被遗忘,那是一种秩序。坦然怀念,坦然失丧。”
笔迹弯弯曲曲肆意潦倒,黑墨水浸入信纸细长纤维,如同野草缠绕盘结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