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舐伤

我们彼此抚摸,各自愈合。名为安慰的动作。

城西,少年和女孩一起去看了老中医。年逾古稀的老人胡须细长,带着银鱼的花白。眼皮低垂目珠深陷,瞳仁却折射出澄澈清明,透视肉体新生衰败,时月更迭重序。

望。闻。问。切。诊断时间花了大半小时,除去询问病情,不忘打趣一对少男少女。似乎济世的流逝岁月里,即便看惯了病死,却对青春易逝难以不抱惋惜。

软笔替代了粗大毛笔,在手掌见方的药单上飞速画出一个又一个名字,龙飞凤舞,难以辨识。反是像道家画符,似乎正在奏请各方仙神。金蝉蜕,苍耳子,红花……一味味中药似乎真的变成了救苦除疾的神仙,在小小的药方上各显金身来。

看诊的房门顶黑漆木匾秀手穿针写着济世堂,而抓药的药厅则挂着草还丹的红匾,匾角刻了细长草本植株影像,应该也是几种中药。

片状,块状,粉状,叶子,种子,干花朵,昆虫各种形状和部位的植物动物残骸整整包了两大纸袋。少年抓在手里,像握着巨大的沙包,木讷得呆着。女孩手背在背后,眼神深邃流转,低低地笑。

冬日的下午露出了小小的晴阳,女孩拉起少年的围巾,包裹整个面部,水痘不能晒太阳。西街买了桃片,集市买了豆芽和土豆,北街称了三两白糖。女孩都提在手上,少年握着两个纸“沙包”,傻傻跟着。小白兔和呆熊,日光倾城。

他第一次喝中药,蘸了一小口,眉头纠成了疙瘩,她哈哈大笑,用左手帮他捏住鼻子,怂恿他猛灌几口,右手用汤匙盛着半勺解苦毒的白糖。欢笑,记忆。

她第一次熬中药,借了楼对面老婆婆的沙罐,在楼下大白杨树下烧木材,点了二十分钟火,烧了几次火焰四窜无法控制的火焰山。他坐在门口,裹着头巾,一会指导,一会苦笑不得做出撞墙的动作。心里却感动不已。

年少的心如同一层透明的玻璃,通光时看见玻璃外面,背光时看见里面。一切新发生的都可以当成自然而然的存在,也可能在内心烧灼深刻做出初次不可替代与重复的刺青。

夕阳西下,少年和女孩一起吃了只有盐素菜,米饭。本来做着事有说有笑,突然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竟一时无言,一齐看着玻璃窗外,阳光拉着仅存的光热西沉,时间似乎突然也有了心事。就这样缓慢着流淌。感受。沉思。

你说,寂静是什么样子。平时把身体置放在人群中,主动被动接受着光线、声音、气味和温度,在脑中反馈种种数据,得出种种影像和思绪,像是一台机器,一被启动,就受惯性身不由己。而有时独坐,彻底放空心思,任由眼目散漫游转,总能感觉到自身和世界的界限,如同一层透明的光圈,彼此分隔,不可捉摸仍清晰可辨。也只有这种时候,仿佛才能真正听见声音,看见光线,感觉空气中的温度由冷变暖。我在想,寂静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

不知道。也许你说的寂静,就是时间吧。时间万物包括我们都被它操纵控制,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人确是浑然不觉的。

嗯。我感觉到寂静的时候,总是觉得在失去。生命如同花瓣,盛开然后逐渐衰败凋零,蝴蝶蜜蜂也罢,颜色香气也罢,空气阳光也罢,终究拜托不了开败的宿命。而我们竟然无力做出任何改变,甚至生命与生命如同一朵花与另一朵花,最多不过只能一起并肩开放,却仍谁也帮不了谁,改变不了什么。时间一直进行。无论外在有多少花样和点缀,寂静带给每个人的,本质都只有寂寞。

你想说什么。

可以抱我一下吗。

拥抱也不能消除界限。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核心,无法抛弃,也无法寄托或交付。

是。不过,至少可以感觉到,我们都有一样的不能摆脱的寂寞的内核,同病相怜,是一种慰藉和安抚。

少年静静凝视女孩黝黑有神的眼睛,黑色光亮的质地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呢,竟可传达心情,发出邀请。

她起身坐到少年身旁,娇小的身体轻轻贴近,像是藤曼植物,轻轻攀上篱笆的细竹竿。看,太阳都落下了。

少年一动不动,只感觉一团濡湿温暖的彩色云气轻轻铺在自己胸前,黑色亮泽发丝弥漫热烈的海棠气味,带着温度环绕蒸腾。

夏天,你的灯已经亮了,为什么罩着帘子。女孩的手轻轻握住少年的手,一滴滚烫的液体打在手背上。

因为无能为力,胡越。你知道的吧。

名为安慰的通道,你没试过吗,摸这,是否感觉我的心跳。我活着,我听见你心脏跳动的声音,知道你也活着,而并不只是在呼吸和行动。试试抱着我,不是抱泠的那种抱,只是两个生命,知晓寂寞至死永不消除的隔膜,互相微笑告慰。

听到泠的名字,少年喉结蠕动,透明的液体从眼角无声的滑下,轻轻地抱住胸前那团蒸腾的云气。至死永不消除,我们是否需要加快进程。但死了,是否又真的消除了,像花一样零落成泥,一起回归成为大地的整体,不分彼此,没有嫌隙。

嘿嘿,不要那样想,夏天。至少花开着也是美好的,拥有颜色,香气,阳光和雨露蜂蝶,而且,有时遇见一样的花,还可以这样亲密地靠着,彼此鼓励安慰,也许,还可以遇见泠那样,和你对称开放的生命。

刚才你不是说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核心,无法抛弃,也无法寄托或交付吗,那是事实,但有时我也在想,如果不能做到除去生命之间的界限隔阂,做到感同身受也不错啊,像现在你生水痘,我也在想如果我也被传染了,你说我们一起裹围巾在头上,一起喝中药,一起疼痒难忍,一起慢慢痊愈,是否美丽许多。

阳光已已完全下沉,窗外一片灰暗。少年轻轻松开手,你该回去了。脸上的泪水蒸发吸去热量,传来阵阵凉意。

少女从怀中探身,仰面直视着沉默却并不封闭的男孩,她已感觉到,他生命的窗户此刻是全部对她打开着,里面的光芒晶莹安静,透着熟悉一切的沉默。即便他比她说得少,其实表达的更多。于是不禁抬起身子,在他唇角轻轻一吻,留下这个傍晚敞开心扉的印记。

送她到门口,她说风大不必再送,执意他待在屋里。然后拉紧衣服,戴上棕色线绒手套,噔噔下楼推车回家。刚把车推到路上,听到少年叫她。

他开了露灯,裹着黑围巾站在阳台上招手。大声说着。

你刚才表达不太对。其实不能同病相怜也没什么,能这样感同身受坦诚相对也是很好的恩待。

昏暗路灯下,女孩笑了笑,也招招手,跨上自行车,闯向灯火和黑暗交汇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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