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洛涵风回来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日都要早。
深秋时节,道旁的梧桐树已尽数变黄,一阵风拂过,枯黄的叶纷纷扬扬地坠落于地,很快便在深灰的水泥路上铺筑成一条柔软的黄毯,金色的余晖里,熟悉的深蓝宝马车不疾不徐地碾过……
有斑驳光影斜斜地照进车窗,相隔了那么远,依稀可见一身正装的俊朗身影,澹然直视着前方,风华难掩。
轻倚在阳台上的人不禁深吸了口气,再次面对他的时候,她该如何藏起心底的这份忐忑,她该如何开口询问,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笨拙,明明已然洞悉了一切,她不该试他一试吗?
今日家里的一切节奏似乎都比平时快了一步,洛涵风回来不久,就听到文嫂来房中唤她下楼吃晚餐。
出门走过静敏的房间,恰巧看到她从房里出来,原先俏丽的脸庞因为担了满腹心事,变得憔悴不堪,满头棕色鬈发蓬乱地垂在两肩,更显得那张娇小的脸庞格外地瘦削。
白姝安上前伸出手臂,搭在她纤弱的肩上,一边行,一边怜惜地说:“怎么又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这样下去,等爸爸和宇回来,看到你这憔悴的小模样,肯定要心疼死了。”
她本想逗她一笑,却没想到原本最爱笑的人依旧眉头深锁,只低低问了句:“哥回来了吗?”
“嗯,要不然怎么会那么早开饭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楼梯口,一起沿着百花争艳的酒红地毯往下走至中间,才看到右侧大客厅的米色沙发椅中,洛涵风正独自坐着沉思。
之前一直神情颓废的静敏像是突然间生出了朝气,一下就挣脱了白姝安的手臂,沿着环形楼梯飞速而下,跃到洛涵风的眼前。
“哥,你想出办法了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之后,被洛涵风眸中射出的冷冽星光所怔住,愣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已然走到楼梯底部的白姝安,极其小声却焦虑万分地重复道,“究竟有没有想出办法?”
“吃完饭再说吧。”虽是对静敏所作的回答,他的目光却掠过眼前单薄的身影,落在停滞不前的白姝安脸上,两人莫名地对视着,好像一种无言的对峙,谁都不愿提前开口,只在心里暗暗较着劲。
最后,终究是他不得不妥协,因为静敏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用力将他从沙发中拽起,推着搡着要他赶紧去餐厅。
他只得一边柔和地反手捏过静敏的小拳头,努力定住身子,一边扭过头来唤她的名字:“姝安,怎么还站在那里呢,快过来一起去吃饭吧!”
这一次,她十分听话地走上前去,朝静敏款款一笑,“瞧你,刚才还心不在焉的,怎么一看到你哥哥就变得生龙活虎了,我看,是应该让涵风好好地开导一下,这两天宇不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快说,是不是害了相思病了?”
白姝安这招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十分奏效,静敏当即甩开洛涵风的手臂,窜到了她身边,义愤填膺地抱怨起来:“嫂子你就别再跟我提青宇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了,走了半个多月,统共才给我来过两个电话,在电话里总是说忙忙忙,骗谁呐,搞不好就跟哪个女人混在一起,这次他回来,看我不好好地收拾他!”
走在前面的洛涵风突地停住脚步,回转身来,一把张开手臂,把脸色难看的静敏揽进臂弯里,抬起另一只手在她微微翘起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下,语气带着几分宠溺:“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有爸在身边看着宇,就凭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来,放心,我还安插了眼线在宇的身边。”
低头望着妹妹惊疑万分的眼眸,故意虚张声势地轻咳两声,才郑重其事地说:“根据探子来报,宇这些天真的是忙得不可开交,当地的那些居民非常难缠,谈判持续了半个月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今天早上我刚接到新加坡传来的信息,昨天谈判已经初战告捷,我估摸着不出一周,宇就可以功成身退,回来看你了。”
揽着她肩膀的手臂紧了紧,“你呀,给我管好自己的身体就行,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幅憔悴不堪的样子。”
白姝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兄妹俩后面,望着眼前这和谐一幕,视线竟有些模糊。
有时候戏演得多了,会有莫名地恍惚,竟觉得眼前这生活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待午夜梦回,才会猛然惊醒,提醒自己那不过是黄粱一梦!都说血浓于水,可洛涵风对静敏的情谊,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自己还看得清楚吗?
这和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餐结束,之后,洛涵风便将自己和静敏关进了书房。
白姝安知道房中的两人正在就阮氏集团的中毒事件深入商讨。
想要说服静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她才是真正的阮氏集团的继承人,阮氏的兴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决定了她日后命运的发展,如今这巨变对她来说是切肤之痛,她肯定会竭尽所能地去维护。
但是洛涵风真的想出了可以扭转乾坤、两全其美的计策么,还是在表面上敷衍静敏,而背地里则落井下石,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切她都不得而知,她努力地抑制着心底的疑思和好奇,不走近书房门口去一探究竟,虽然一颗心已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熄了灯,任窗外皎洁的月色将房中什物笼罩在一片晶亮的白光里。
深秋的晚风有几分清冷,疏影横斜的窗外,一片婆娑随风而过,无数枝叶飘起,犹如残败的花瓣,簌簌而落……
她一个人深陷在沙发里,呆呆地望着林中看不细致的缤纷,抬手重压着沉重的胸口,只觉得那里面有隐痛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任凭她如何地深呼吸,都挥之不去……
耳畔忽然传来对面书房里重重的关门声。
枯坐在沙发中的身影慌忙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急急卧倒,一把将颀长的身体裹进柔软的被子里。
很快,门外便响起一阵窸窣细碎的声音,继而听到钥匙插进了门孔,“咔擦”一声转动……
洛涵风高大的身影,伴着门外昏黄的灯光,一起扫进屋内。
他的脚步轻而缓,过了许久才到床边,好似知道她没有熟睡,语气平静,开门见山地唤她:“我有事想跟你说。”
她迟疑了片刻,并不答话,却从被中伸出雪白长臂,“啪嗒”一声点亮了壁上的台灯,继而撑起身子坐在床头。
灯光下,才看清他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的藤椅中,清冷目光犹如窗外秋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门外的桀骜模样。
“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冷静声音沉沉敲在她的心坎,白姝安心中一痛,她知道他心思深沉,今天这个态度难道说明他已看透了自己的心事?
然而只要他不点破,她必须掩饰下去。
“你要去哪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两颊被如瀑长发遮住,弯起双腿,双手攥紧被子拉到了下颚,只露出一张精致温雅的脸,迟疑地望了他一眼,又转而扫向了窗外。
他冰冷的视线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她,此刻还勾唇露出一抹嘲讽般的淡笑:“你这么聪明,每天跟静敏在一起,难道还要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吗?”
这么说他以为是静敏向她透露了一切,原本自己还在犹豫,如何寻找机会去试探,这样也好,省去了不少麻烦,不如趁着现在,彼此打开天窗说亮话。
白姝安抬手理了理鬓边的长发,直起头,姿态高傲地对上他清冷的眸子,凛然说道:“是,这几天我发现静敏总是愁眉苦脸的,就问了她,她告诉我,妈妈的公司碰到了难题。”
“静敏果然告诉你了,那么关于我的过去,你应该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洛涵风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眸中月色消失殆尽,转而化作了寒冬冰雪,那里面白茫茫一片,看得人不寒而栗。
白姝安抵在下颚的双手不觉再一次将被子攥紧,迎上他冰冷彻骨的目光,声音虽然不大,却坚定而有力,“是,我已经知道阮凌秋并不是你的亲妈妈。”
“所以,那道难题,你怎么看?”洛涵风直了直身子,果真向他投来一道询问的目光。
白姝安纠结了片刻,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我相信你会真心帮助她,就算为了静敏。”
一声怪异突兀的惨笑,阴森森地传来,打破了夜的平静,打破了他们相对而视的冷漠氛围……
大笑间,他已经起身穿过沙发,来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黑魆魆的天空,好似自嘲,又好似自言自语:“你觉得,我应该去帮助一个虐待了我整整八年的人吗?”
她被他的笑声骇住,被他压抑的嗓音所惊愕,一颗沉痛的心在胸膛里乱窜,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的问题……
明明内心深处,多么希望能够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明明此刻的她多么想站起来,像只小黄雀一般飞到他的身后,用温暖的身体裹住他冰冷的躯壳;明明很想用自己独有的温柔,去熄灭他心底的怒火和仇恨……
可是她竟什么都不敢做,她狠心地压抑着心底里狂热滋生的温暖和冲动,违心地说道:“也许你有很多理由恨她,但是唯独一条,她是静敏的妈妈。静敏是无辜的,静敏对你的尊敬和爱意都出自真心,你如果伤害阮凌秋,就是伤害静敏。”
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突然一颤,过了许久,略带喑哑的声音才沉沉响起:“也许不是她,就没有今天的我,难道我应该对她感恩?”低头又是一笑,“只可惜,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宽宏大量……”
这么说他是决定要复仇吗,白姝安怔怔望着他坚定的背影,有些失神,有些恍惚,说到底,他依然对她存了一丝信任,否则的话,此刻绝不会真情流露。
她缓缓起身,走到他的旁边,与他并肩望着窗外。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发涩,欲言又止。
“快则半个月,慢的话,也不会超过1个月。”
“我会在这里好好地等你,帮你照顾好静敏,还有我自己。”突地鼻子发酸,眼底一沉,眸中有两层水雾亮晶晶地涌出。
洛涵风终是侧了头,漠然的脸上现出一抹温度,化作眼底一个深深的注视,语气低沉却郑重地回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