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冷笑一声,吐着恶毒的语句:“在齐国皇宫花园,的确是感受不到四季变化,只是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在变化着,你当太子那会儿可想到有今天沦落至此。”
“确实没想到。”昭华仍然垂着头,淡淡地反应着。“变化最大的还是人。”
文康哈哈一笑:“没错,变化最大的是人,十几前你我曾在这花园里玩游戏,谁会想到今日,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一个是低贱如泥的奴隶,果然世事无常,变化多端啊。”
昭华还是垂着头,这是礼节,没有发话不得抬头面君,正好看着脚下的鹅卵石地面,不用看眼前人可恨的脸。
文康却还不甘休,又道:“失败的滋味怎么样?”
昭华淡淡的答:“失败能使人清醒。”
这是他心里话,倒不是自我安慰。从失败中他看到许多在顺境中无法看到的东西。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一厥不振,只要站起来的次数比倒下去的多一次,那么他就会得到最后的胜利。
文康看看容乾,又看看昭华,道:“从高高在上到落入泥淖,一无所有,有什么感觉?”
昭华平静淡然地说:“有得也有失,失去的是地位和权势,得到的是人的真心。从此不再看到虚情假意,曲意奉承的脸,从此知道谁是真正的忠臣,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心。”
亡国后失去一切的日子,他遍尝人情冷暖,有人弃他如蔽屐,有人背叛他投靠新主,也有不少人危难之际仍忠诚于他,失去权势后,反而更加清楚的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这样的收获也算不薄。
文康呼吸一窒,如此羞辱,却似一拳头打在一堆棉花上,毫不着力。
真心。
正是他想得到的,朝堂上与大臣周旋猜疑,无非就是想知道谁是忠良谁是真心,谁可以值得依赖托付重任,谁的接近不带任何目的,想知道谁的关怀只是对他的本人而不是对他的地位,这些,他都想知道,没想到他一心想得到的东西居然这个一无所有的奴隶得到了。
只觉一口闷气憋在胸口难受,却吐不出来,很想借着其他东西来转移自己的烦闷,回身看看海棠花,在四周华丽的丝缎制的牡丹,梅花,菊花的衬托下,也显不出春海棠的娇艳,更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冷笑一声,吩咐:“去,伺候朕用茶点果品。”
昭华把茶碗,点心水果放在一个大托盘上端过来,托盘是名贵的掐金丝精瓷,份量不轻,上面又有金银细瓷的盘碟杯碗,长时间跪着捧这样的大托盘可不是轻松活。
偏偏向来没有耐心的皇帝很有耐心地观赏眼前几株海棠花,还把奉乐署的乐师们召来奏曲听音乐。他似乎很专注地欣赏乐师奏曲,只偶尔从托盘上拿一块点心慢慢嚼着,很享受的样子。
可是昭华却是苦不堪言,花园里铺的是鹅卵石地面,跪在上面只一会儿膝盖就生疼。双手戴着沉重的手镣,还要捧着装满东西的托盘。偏偏文康赏花赏乐兴致盎然,没完没了。昭华只觉时间过得象蜗牛爬山一样慢,双臂又酸又痛,膝盖也疼,不自主的发起抖来。
文康听完几曲,终于发了话:“这花也没什么看头,回宫吧。”
昭华如蒙大赦,颤抖着站起来,身子一晃,险些倒地,急用手撑地,手上捧的托盘落在地上,茶碗杯盏瓷碟摔了一地,瓷片洒了一地。
昭华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文康阴着脸,斜他一眼,冷冷地道:“好,会反抗了,知道打碎东西该受什么惩罚吗?”
这不需要答案,所以没等他回答,文康指着地上的碎瓷,口气好象极北的冰一样冷:“跪上去。”
昭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用力按在锋利的碎瓷上,剧痛从膝上传来,他死咬嘴唇,不使自己发出惨叫。
文康下令:“派人看着他,跪到明天天亮,然后打一百鞭子,见血实打。”
昭华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这真是那常带着顽皮笑容的喜欢促狭的文康吗?人长大了变化就这么大,可以从小天使变成大恶魔。
文康看见他的眼神,又微微一笑,笑得还很温柔,道:“你不想挨鞭子也可以。”
昭华知道他温柔的背后往往隐着冷酷和残忍,仍是心里暗含一丝希望,希望他真的发一次神经放过自己。
文康命人拿来两只五寸碗和一张白毯子,然后命昭华用手端着,再伸出双臂平举,然后亲自执着酒壶,把两个碗中都灌满红色的葡萄酒,白毯铺在膝前。又邪邪一笑:“如果到明天早上,碗里的酒没有洒出一滴,朕就开恩免了那一百鞭。”
不得不承认,文康整人的功夫颇有道行,还不带重样,而且象是很仁慈的样子。昭华嘴角微微上扬,说不出讥讽还是无奈的一笑:“奴才佩服皇上。”
不是谢恩,而是佩服,文康折磨人的花样让人不得不佩服。他这么残暴冷酷的人不会饶过任何人,他喜欢给受折磨的人一点希望,然后再一棒子下来,把希望打得粉碎,让人猝不及防痛彻心肺。
“你当然得佩服。”文康唇边是残酷的微笑,转头命令:“小爽,派人看着他,明早把白毯拿来给朕看。”
苏送爽命几个侍卫轮班看着昭华,再赶走企图陪伴的黄三郎。
昭华平举着双臂,一手托一个水碗,跪得摇摇欲坠,膝盖小腿痛得钻心,胳膊也痛得如坠铅块,不小心一个手抖,一滴酒洒了出来,滴在白毡上,红红的一滴很显眼。昭华苦笑一下,觉得自己真傻,怎么可能一整夜跪在瓷片上端着水碗不洒出一滴?这分明是文康在给他多加一道痛苦,白白多了腰疼胳膊疼,那一百鞭子还是免不了,还不如现在养养神,应付明早的刑罚。
落月说得很对,不要对文康抱有幻想,那英气的面容,俊朗的微笑后面藏着阴狠和恶毒。
想到这里,昭华更是支持不住,两个酒碗咣当打在地上,红酒洒满白毡,事已至此,他索性放松身体,垂下头,跪坐地上合上眼养神。即使这样,夜晚也过得极慢,好象上天再也不会洒下一缕阳光。
才入三月,夜晚寒气颇重,昭华只穿一件单衣,冷倒还可以忍受,可是薄衣阻挡不了碎瓷片刺入肉里,血一丝丝渗了出来,染红单薄的粗麻。
当第一线曙光来临时,酷刑终于结束了。昭华根本不能自己站起来,被两个侍卫架着才站起来,碎瓷片已经刺入到膝盖里。
落月验看了惩罚结果,然后下令把昭华剥掉衣服,吊在寝宫廊下,抽一百鞭,按照皇帝昨天的命令,见血实打。昭华虽有武功护体,身体结实,也被打得昏了过去,被泼了一盆冰冷的盐水,醒来后把剩下的打完,又昏了过去,只好再泼一盆冷水。
等文康下早朝回到寝宫,看见宫人们在清洗廊下的血水。
“怎么回事?”
“昨天皇上不是下令要十九跪瓷片到早上,然后再打他一百鞭吗?还要见血实打。他昏过去两次,所以泼了两盆冷水让他醒来。”落月指着地上混着鲜血皮肉的盐水回禀。
“什么?”文康好象有些不敢置信。说:“朕不是说了让他端水碗吗?”
“他端不住,又把碗打了,所以按主子吩咐的处罚。”落月无视他喷火的眼睛,拿出染满红色酒渍的白毡给他看。然后又回头吩咐道:“把他带上来谢恩。”
按规矩,被惩罚的人要向主子谢罪,即使伤到走不动,爬也要爬到主子脚下求饶恕,主子视悔改情况决定是否原谅或是再补罚一顿。
昭华被打得遍体鳞伤,实在难以忍受身上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他不是死硬派,不会这个时候倔强使自己再挨一顿处罚,所以艰难地过去,跪在文康面前,按照桑田教的说:“奴才知罪,谢皇上教训。”说着,脑袋恭顺地垂了下去,看上去又无力又虚弱。
文康不知怎么没有预期的痛快,反而心里更加烦躁,暴跳如雷地说:“连个碗都端不住,真没用。滚下去,不要再看见你。”
落月很了解年轻皇帝的脾气,这人温柔微笑时往往含着杀机,雷霆大怒时反倒雷声大雨点小。含笑对皇帝说道:“陛下不想看到他,明天赶他到净房刷马桶或是去马房养马就是了,省得成天在眼前晃,让人看着生气。”
文康立即反对:“胡说,朕要他做奴隶就是要亲手报仇,亲眼看他受折磨才觉得痛快。”
落月的笑愈发意味深长,点头道:“说得是,如果不把他放在陛下眼前,不定哪天被人害了性命,他若是死了,这仇就没法报了。”
文康也点头:“就是这个理。”
皇帝说着不要再见他,第二天却又把他叫来伺候。
经过一天难得的休息,昭华的脸色还是惨白得可怕,裤上沾着血迹,扎进膝盖的瓷片已经挖了出来,但是没有药可用,也没有布料可以包扎,只能任凭血肉翻卷。本来戴着脚镣就行动不便,再加上膝盖上的伤不能愈合,更是行动艰难。更别说动一动,粗糙的麻衣磨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疼得令人钻心。
午膳后,等他跪着捧水盆伺候文康洗完手,根本站都站起不来,停了半天,咬咬牙,才勉强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膝上的血迹又重了一层。
文康却还冷嘲热讽:“没用的东西,盘子端不住,水碗端不住,脸盆也端不住,真不知道你还会干什么?”
昭华浑身又乏又痛,无力说话,准备把水盆端走。
文康觉得这是无言的蔑视,厉声说道:“站住。哑巴了?主子说话你敢装没听见,过来。”
昭华听他吩咐,过来按规矩跪在他脚前,低着头不敢仰视。
“说话啊。”文康心里有气,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却觉得触手滚烫,原来他在发烧。
“怎么发烧了?”文康有些惊讶。
落月赶紧过来,道:“可能是前夜罚跪受寒,昨日又受鞭刑泼冷水所致,并不是一般会过人的疾病。”
“太医怎么说?”
“这个……没有皇上的吩咐,奴隶生病是不能召太医的。”
什么?
昨日一天一夜,昭华都在伤病疼痛中度过,没有得到任何诊治和药物?
文康眼中喷火,脸色阴沉,指责道:“你怎么知道他得的不是会过人的病,万一是能传给人的疫病怎么办?叫他来伺候,不是害朕吗?”
落月心里叫苦,是你让他过来的,他怎能不过来?况且皇宫里怎么会毫无预兆地出现疫病?你又不是医官。
文康命令:“传太医来诊治,如果是疫症,就关到帘房去。”
宫奴们得了重病抗不过去,又得不到主子发话看大夫用药,只有等死的份,帘房就是宫人奴隶得病等死的地方。
落月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请示:“要不要给他用药?”
“废话,既然看诊,为什么不用药?”文康恼得脸色胀红。
皇帝的意思是,如果是疫症就赶走,如果不是就用药治疗。看来这喜怒无常的皇帝对昭华确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寻常,若是报复泄恨,却为何屡次给他用药疗伤,若是还念旧情,却为何贬到极卑极贱又百般凌虐。到底年轻的皇帝存了什么意思,御前侍奉们都暗自揣测,只有从小看着皇帝长大的大总管落月心里明白几分。
亡国奴本来就没有好果子吃,勾践为夫差尝粪,妻被人污辱,在国都人面前为夫差拉车。李后主被赐牵机药而死。
偶肯定不会那样,请看我水汪汪的小眼睛,闪烁着邪恶……咳……不对,闪烁着善良纯真的光芒。真正的虐是心如死灰,可是偶家主角心中充满希望,忍过一关就有光明的前景,所以这不算大虐。
真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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