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龙城陪着白霆喝茶。白霆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说话。

龙城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白霆喝饱了。拍拍桌子道:“龙城,大哥真是佩服你的紧。”

龙城微微一笑。

白霆已经接道:“我就小白一个臭小子,已经经常搞得我头大,头发都白了不少,你弟弟徒弟一大堆,又各个不是省心的主,难得你平素看起来总是平心静气,温和稳重。”

龙城笑道:“若是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脸来,他们就能少给我出些纰漏,我倒愿意常常板着脸。”

白霆有些苦恼,叹气:“你不是答应过对龙羽小惩大诫而已,为何还发那么大脾气,罚他如此之重,害我在你徒弟那边吃了不少排揎。”

龙城欠欠身:“都是龙城管教无方。”又笑道:“大哥也是太纵着他们了,您既是他们师伯,该打打,该骂骂,为何却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白霆也笑:“唉,谁让老夫上了小卿那臭小子的当,应承他要做一个开明的与众不同的长者,唉,这代价原来相当大啊。”

“这小畜生鬼主意最多,胆子也大,您还每次拦着不让我罚他。”龙城一副“你活该”的神情,让白霆直挠头:“我拦着不让你罚他你就听,不让你罚龙羽你就不听。亏我还搬了你嫂子出来劝你。”

“龙羽不同。”傅龙城轻叹了口气:“若非他误打误撞地有功于社稷,按傅家家法,乃是死罪。”

白霆楞了半响,才道:“龙羽这样优秀的弟子,你莫非真忍心处置他吗?”

“家法所在,龙城难以容情。”

白霆瞪龙城,龙城一片坦然。

白霆悻悻然又端起茶来:“好,龙羽的事情不说,你为何又要收拾龙晴?”

“大哥莫提龙晴。”龙城依旧有气:“若非明日还要带他去武家拜会,断不会如此轻饶了他。”龙城深觉打得轻了呢。

白霆用手拍了拍脑门,仰天长叹:“你说这些个娃子,家里给订的好好的亲事,他们偏不听从,硬要惹出别的什么幺蛾子来才成。”

“师兄,武家牧场来人,求见师父。”燕雨对小卿禀告,“禄伯吩咐让师兄打发了即可。”

“武家牧场?是何人?”小卿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是,燕大总管。”燕雨毕恭毕敬地回道。

圆领的褐色长袍,绣满富贵吉祥的图案,葳蕤生光,宽大的皮带上缀满珍珠,厚底的鹿皮靴,靴口靴头缀着貂毛,若不是这着锦袍穿高靴的少年依旧神采颀长,玉树临风,依旧是一张帅得张扬的欠扁的脸,小卿差点认不出来,这燕大总管是谁了。

燕大总管大马金刀地横坐客位,修长白皙的手一手扶在松木的椅边上,另一只手正轻盈灵巧地舞弄着一枚铜钱。夕阳撒下金色的光辉,映照着他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幅极美的剪影。

“燕大总管。”小卿抱拳。

“傅少侠。”燕大总管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小卿还礼。

燕大总管身后两名标枪般立着的小厮一起对小卿欠身施礼:“傅少侠!”

小卿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两名小厮,在主位坐了,笑道:“燕大总管请。”

燕大总管微欠身,坐了客位。

“不知燕大总管过府何事?”小卿含笑发问。

燕大总管手一伸,身后那眉清目秀的小厮忙自怀中掏出一封拜简双手恭敬地放到他手上。

燕大总管顺手将拜简递给小卿:“我家老爷请贵府傅大老爷明日过府,有要事相商。烦请傅少侠禀请。”

小卿接过拜简,递与身边侍立的燕雨,“请燕大总管回复贵上,明日辰时,家师必定如期前往。”

“有劳。”

“客气。”

主客一时无话。

燕大总管先嘿嘿笑了两声,起身道:“若是傅少侠无事,在下等就先行告辞了。”

小卿端坐着未动,淡淡笑道:“如果燕大总管尚有余暇,我倒是有些私事请教。”

燕大总管看看小卿,“这个,这个在下倒确实是忙得很……”

小卿终于不耐,起身就是一脚:“没完了是不?”

燕大总管揉揉大腿,埋怨道:“老大真是,这可是新做的‘行头’,花了小弟一个月的薪俸呢。”

燕月从江南回来,名气大增,身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回到武家牧场时受到了不亚于场主级的隆重欢迎。武修武场主带着贾庭及武家上下排得上号的几十名护院、马师等在大门前迎接。

燕月很是好笑,本想索性也摆出一二五六的谱来,立刻就想起师父的吩咐,还是低调些好。他抢上前一步,恭敬施礼:“燕月见过东主,贾总管。”又对周围众人拱了拱手。

武修哈哈笑道:“你这趟江南之行,大大扬了武家牧场的威名,很好,很好。老夫要重重的赏你才是。”

燕月再欠身答道:“属下分内之事,不敢当东主之赏。”

“好,好!”武修见燕月虚怀若谷,更加高兴。

待回到厅堂上,武修连声命坐,燕月谢过,就在旁侧的椅子上坐了,抬头看见贾庭还站在一边,又站起来,请贾总管坐。贾庭笑着谢过,也在一旁坐了。

待下人奉了茶上来,武修又试探道:“你来武家三年,功劳不少。如今你在江湖上更是叫得响的人物了,留在武家怕是委屈了你,若是你有意另谋高就,老夫绝不阻拦。”

燕月笑道:“东主客气。燕月在武家并不觉得委屈,还是那句话,只要东主不赶燕月走,燕月依旧愿在武家效力。”

燕月的回答,让武修的老脸笑开了花。燕月虽已成名江湖,但对自己这个东主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并没有什么改变。人较之去江南前也更懂得收敛了,虽然举手投足间,那张扬的霸气是如何也遮挡不住的。

旁边的贾庭亦是喜不自禁,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燕月江南一行,声名鹊起。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不是贾庭妄自菲薄,他实在担心武家牧场这小庙怕是再供不起燕月这尊大佛了。但是如今看起来,自己倒是多虑了。

“你愿留在武家,老夫是欢迎之至啊。”说到这里,武修看了看旁边的贾庭道:“但是再担任家丁一职,却实在说不过去了。我已和贾总管商议过了。以后武家牧场外务总管一职,就交由你担任吧。”

“恭喜燕兄弟。以后,还请燕大总管多费心了。”贾庭微笑着抱拳。

“总管?燕大总管?”燕月忍不住想笑,觉得这称呼很不错。可是却不敢应承,推辞道:“东主何必客气,当年燕月来时,曾说过只做一名家丁而已,这大总管一职,实在不敢高就。”

贾庭笑道:“燕兄弟何必推辞,这也是东主的一番诚意。”

武修忙道:“正是,这应与不应的,也不急于一时,你大可考虑几天再答复老夫就是。若是愿意,老夫是大为高兴,若是不愿,老夫也绝不勉强。”

燕月笑着谢过,便起身告退了。

武修和贾庭对望一眼,同时苦笑。武修先叹气道:“你这法子实在没有意思,若是他想离开武家,就是老夫将这场主之位与他,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贾庭一边请武修坐了,一边点头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他江南之行,立了大功,不可不赏,您总要尽了心意才可。”

武修急道:“那要如何想个法子才好,老夫实在不愿有朝一日,这孩子真的离我而去。”

贾庭苦笑着摇头道:“场主还是收起了这番心思吧。这三年来,咱们想了无数个主意,也试探了不知多少次,到头来,连他的师承来历依旧是不清不楚,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好没意思。”

武修用力一拍几案,道:“老夫就是不服。这三年来自问待他不薄,缘何换不得他一片真心呢。”

贾庭看了看武修道:“场主可是真心待他吗?”

武修怒道:“老夫当然是……”顿了半响,恨恨地道:“他对自己的来历师承如此讳莫如深,老夫如何能尽信于他?”看贾庭不语,不由也收了怒气,道:“无论如何,这三年来,老夫对他也是客气的很的。”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尴尬,苦笑起来,“况且他初来时,便是姓名也是假的,想来真真叫人气愤。”

贾庭不由微微一笑:“姓名不过是个记号,场主何必计较。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您这三年来待他和气,他也的确是为武家牧场出了大气力了。总也算是功夫没有白费。”他与武修名为主从,实胜手足。故此关起门来说话,便没有什么顾忌。

燕月初来武家时,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年冬天奇冷,罕见的大雪几乎淹没了所有的道路。

武家牧场正是多事之秋。先是武修独子身亡,接着武夫人也被仇家所杀。而恶劣的天气,让山上的狼群成群结队地赶往山下,武家牧场羊群、马群皆损失惨重,上千只饿狼日夜环伺,武家上下日夜戒备,人困马乏。

武修孤注一掷,筹措资金,去蒙古购进一批良马,返回的路上,真是艰难险阻,不一而足。除去环伺的狼群,恶劣的天气,此时,山贼横行,强盗肆虐,武家几番受挫,好不容易闯了回来,眼看离家不过百里之遥,却遇上了彼时最穷凶极恶的一伙强盗,以盗匪张麻子为首的一批山贼,各个武功高强,悍不畏死,杀人掠货,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武修这一干人等,正浴血奋战,眼看即将全军覆没之际,一个蓝衫少年,就那么施施然地从风雪中来到众人眼前。

他虽穿着单薄,漫天的风雪中却不见一丝寒意。而众人的生死相搏,竟分毫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那样淡然地走过。

一个强盗杀得兴起,哪容得有人这样从容不迫地路过,一刀便劈向这个少年。

武修虽然正在搏命,一眼看到,心里仍是不免可惜,不知谁家少年,如此俊逸品貌,却要冤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奈何他是自顾不暇,无法施以援手。

所有人都以为这少年会被一刀劈死,哪知“砰”地一声,飞出去的却是那持刀的强盗。摔出去足有三四丈远,掉在地上,一动也不曾动,血已浸湿了皑皑雪地,人就那么死了。众人竟都未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少年微皱了眉头,继续前行。另有两名强盗已经不声响的自后搂刀而下。武修不由出声示警:“小兄弟,小心!”

蓝衣少年看了武修一眼,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一闪,身后的两刀都已斩空。

他皱眉道:“今日我已杀三人,再杀不得人,算你们运气好,给我滚远些吧。”

那两名强盗对视一眼,虽惊觉这少年武功高强,依旧狞笑道:“小娃娃好大的口气。运气不好的人是你,你既遇上了咱们的买卖,便只有死路一条。”说着话,两人又已联手而上。

少年身形一闪,再次避过,人却已微怒:“你们莫非执意想死不成?”

那两名强盗再不答话,只是挥舞手中之刀,刀刀夺命。

少年冷哼一声道:“看来你们自己找死,爷就成全你们。”他手腕一扬,寒光一闪,那两名壮汉连“啊”声都未及呼出,已经倒地殒命。

旁边的几个强盗见同伙受戮,亦舍了那几名残存奋战的武家护院,咆哮着冲向这少年。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些人亦同样变成了死尸。

风雪更猛,忽然自风中传出凄厉的狼嚎声,混在风雪中,让人分外心惊。旁边的马群开始骚动不安,马蹄乱踏,嘶鸣声声,似要挣开绳索奔逃。

“不好。”武修大惊。“狼群闻了血腥气,已经渐渐靠拢。”看来今日不死在强盗手中,只怕也要葬身饿狼之腹了。

此时,众盗匪已将那少年团团围住。

武修见那少年出手间就已伤了七八条人命,也感心惊。虽然这些强盗不是好人,但是他看起来是那样一个眉清目秀,俊逸非凡的少年,杀起人来却是如此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江湖上有句俗话,有那么几种人是招惹不得的,其中之一,便是这般品貌英俊却又心狠手辣来历不明的少年。匪首张麻子暗自戒备,缓缓分开众人,走到那少年跟前,打了个哈哈,抱拳道:“小兄弟请了。”

少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叫谁兄弟?”

张麻子混迹江湖多年,干的又是杀人掠货的买卖,早是悍不畏死的主,如今被这少年冷冷的目光,惊得心中一凉。他再仰天打了个哈哈:“江湖四海皆兄弟,看来阁下不是‘道’上的人了?”

蓝衣少年冷冷一笑:“道上道下的我不清楚,只是小爷今日心情不好,你的狗却偏要招惹我,实在是该死的很。”

少年狂妄的口气,不仅让众盗匪叫嚣起来,张麻子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他收了笑容,冷冷地道:“张某的买卖居然有人敢架梁子,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就让张某人送你去阴曹地府吧。”

蓝衫少年忽然一笑:“果真是自己找死。”

张麻子哈哈大笑:“你若有本事杀了张某人,张某人绝对无话可说。”笑声未落,他身后的几名强盗忽然向那少年撒出一张网去。网上寒光闪闪,缝有尖刃,刃上淬毒,见血封喉。

同时,张麻子也将双手暗扣的几十枚暗器一并打向这少年。

少年忽然腾身而起。那毒网与暗器都落了空。少年身形不变,如飞泓一般,往张麻子射去。张麻子急退,险险地避了开去,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武修在贾庭的搀扶下,不过刚围拢了幸存的几名兄弟,砰砰声响中,又有好几名强盗倒地而亡。

那少年还是那样意兴阑珊地站在那里。

张麻子已经心生悔意,暗恨自己为何要来出这趟买卖,不然如何会碰上这个煞星。他已看出这少年武功极高,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讨得好去,况且这边武修等人要是趁机而上,自己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决定退。

“你现在想跑吗?”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今日已经坏了师父的规矩,”少年说到此处,咬了咬唇,流露出一丝惧意,看了看张麻子及其身后的几人,又傲然笑道:“也不差再多杀了你们几个了。”

张麻子的身手,在关外绿林道上,是数得上数的。所以至死,他也不相信,他会在短短几十招内,稀里糊涂地送命在这个少年手中,他躺在血泊中,咽下最好一口气,眼睛却还瞪得老大。

少年却看都懒得看他,径直走向武修,“你是武家牧场的场主武修吗?”少年问。

“正是武某。”武修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多谢小英雄援手之恩。”武修抱拳,“敢问小英雄高姓大名?”

少年微笑道:“原来真是场主大人。”说着话,欠身一礼:“月燕是牧场新招来的家丁,奉武伯之命来迎接场主大人的。”

武修蒙了。武家牧场最近是在招收家丁,他与贾庭外出购马,招收家丁一事正是由老家人武柏进行。这月燕口中的武伯难道是指武柏吗?

“岳燕?你真是武柏所招收的家丁?”贾庭正要问话,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利的狼嚎声打断了。

“狼群围上来了,场主。”幸存的几名马师早已拽不住马群。几匹头马奋力的挣扎着。武修再顾不得多说,咬牙用刀砍断了锁马的缰绳,任群马奔逃而去。“咱们快走,狼群来了。”

风雪中,几十个黑点渐渐逼近,渐渐清晰,正是几十头壮硕的黑色恶狼,分散着,步步逼近。

月燕平伸了双手,发出一声清啸。头狼停下了脚步。

武修大为惊疑。虽然这少年武功高强,但是如何竟能震住狼群呢?

月燕笑道:“场主不必惊慌,这些,足够它们吃的了。”说着话,忽然身形飞起,已折了一段枯枝,身形电闪中,“嗖嗖嗖”地,将那一地的尸首尽皆挑飞了出去,那些尸体正好落到头狼跟前,溅起了一地的雪花。头狼发出一声狼啸,群狼立刻开始用餐……

武修也是经过大风浪的。但是风雪中群狼啃噬的声音依旧让他胆战心惊。贾庭与其他几名马师也是面无血色。只有那少年还是带着淡淡地笑意。

“这?这?这?”武修不知该如何表达。虽然这些盗匪乃是恶人。但是人既已死,不能入土为安,反倒葬身狼腹,实在也让人唏嘘啊。贾庭也皱眉道:“岳小英雄,这如何能用尸首喂狼群呢?”

月燕淡然一笑:“总不成用活人喂它们吧。”

武修和贾庭对望一眼,尽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