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八

韶玥收了泪, 默默良久,抬眸。

“既然如此,那么, 你……写休书给我吧。”

秦助紧握铁栅栏的手痉挛了一下。“休书”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 他怎么竟比她还感同身受地痛苦呢?柳延嗣那样的人, 和她唱和过多少诗词歌赋, 应该给过她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 而她,却只独独保留那封休书!他就是因为看到那个才不顾一切地为她做了那些!目光逐渐转深,随即无所谓地一笑。

“那就……不用了吧。反正我也快……”

“若是你不会死呢?”这么决心决意要死了吗?

“……”

秦助心房似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她就那么着急要离开?不再在意那休书后的失德之名了?但他……

“我……不想违背我先前……在凤质殿里说过的话……”他略略踌躇, “不如你写吧,你写给我也是一样。还是你写, 你休了我好了。”

韶玥似乎并不为他这般出格的话有所动容, 或者是习惯他这样的说话风格了, 只默默盯着他。

秦助倒被她这般意味不明的凝视弄得不自在了,眨眨眼, 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好。”

话音落下,韶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秦助滑落坐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了, 似是带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 很久才自嘲地一笑。咳嗽一声, 喝了一口酒, 将喉咙里黏稠的什么漱出。却是一口带着血丝的酒水, 有几点溅落在雪白的铺盖上。他皱眉,欲待再漱口, 喉内腥涩难忍,又接连呕出几口殷红。擦擦嘴角,无谓地笑了笑,不过是鞭刑后的淤血而已,吐出才好……

只是,那钻心的痛又是为哪般?

她颜韶玥岂是一般世俗女子?用情太深却没得到相应的回报,被休被弃是极度刺激她自尊的事,休夫又岂会让她为难?

环顾一下阴暗封闭的牢室,明日若是他被发现倒毙于此,会不会更让人觉得神秘而奇怪?

他又咳了几声,吐掉口里难以吞咽的黏稠。恍惚想着……若真能这样,也好,到死,韶玥都是他的妻子……

形势越来越紧张。

秦助竟似一心求死,还在狱中写下罪己书递交上去,皇帝皇后自然乐意全力成全。朝堂之上,宣读了那罪己书,帝后态度却依旧轻描淡写,深藏不露,只说秦相自悔莽撞,仍在面壁思过。朝臣们开始纷纷上书弹劾指摘宰相之前各项朝政失误之处,罗织罪名。一时之间,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陈焜等人惶惶不可终日,匡述几乎生出要去天牢劫狱的打算。

韶玥自第二次天牢之行回来,关在房中,闭门不出。宰相府尚未受到什么□□,算是皇帝念及旧恩而特殊优待了。——其实不过是知道宰相府只一女人在,并无其他势力,无需防范而已。

几个夜晚,匡述都瞪着静苑内那如豆烛火发呆。虽然那天,他也略略知道大人和夫人吵架,夫人那么受伤地出来……可他认为这不过是大人的良苦用心罢了!因为他们才离开,大人就令人送信来,命他全力护卫夫人,甚至要他必要时送她去找柳延嗣。

如果大人连夫人都已决心放弃了,那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为什么竟到了这个地步呢?想到夫人所说的自暴自弃,他也同意的。如果大人愿意,保住自己性命应该不难。所以,他还是寄希望于夫人,期待夫人能劝止大人。可夫人对大人本就情意淡薄,而况大人现在又一点不领情……

黄昏时,匡述被叫进静苑。

“准备一辆马车,不要招摇。”

“夫人?”

韶玥看了匡述一眼,加了一句,算是解释,“夜里你带我去何老太师府。”

匡述惊讶地看着韶玥。何老太师,四朝元老,三代帝师,耿耿忠介之臣。先皇在世,以父事之,对皇上皇后的影响力自然非同一般。夫人去找他,难道是为了救大人?只是,大人与这位太师素无交接,何太师对弄权大臣最为痛恨,对大人的印象又岂会好?

还有,从不抛头露面的夫人又如何知道这些?

夜深,匡述带着韶玥悄悄出府,坐上马车,赶到城东何老太师府。马车停在太师府后门巷口,韶玥掀帘对匡述道:“不必惊动府里其他人。你先去探探吧,我要直接单独见到老太师。”

匡述只好从马车夫再变身为夜探。

太师府早已灯灭人息,寂静无声。匡述探到何太师的卧室,将他“惊醒”。

何太师穿戴整齐,虽满怀疑惑,精神却还抖擞。

匡述隐身屋外,警惕地看看四周,见何太师慢慢走进了书房。从窗外看到韶玥的影子站起,似乎拿出一个什么物件,向老太师亮了亮。何老太师愣了一愣,竟然两膝一弯,就要下拜。韶玥伸臂扶住。他不由大为惊异!

书房内,韶玥收了玉牌。两人坐下。

寒暄几句,何太师问起来意。韶玥直接说了。

“秦……大人,他,他是你……?”

“他是我丈夫。”

何太师惊得老眼大睁。想到秦助入朝几年来,他居然一直不知面前这位女子就是秦助的妻子,她竟然比她父亲还要隐藏得深!

“这小子……”这是私下里谈到秦助时对他的称呼,韶玥当然不会在意,但何太师显然觉得冒犯,忙掩饰地咳了一声,“咳……你们夫妇在京这么多年,我们这些老家伙居然都不知道!秦大人居然也从没有利用……”

韶玥淡淡一笑。秦助若靠他们提携,仕途自然会有所顺利也有所不顺,当然不会出现今日牢狱之灾。只是,也就不能“为所欲为”,达到他想要的某些目的。

何太师问及此次秦助得罪帝后之具体事项,韶玥便简要说了那天的事。

何太师沉吟道:“如此说来,是帝后要小题大做,剪除他的势力,收归皇权罢了。但秦大人何以送上门去,是否另有……?”

“老太师请放心。他虽非老太师一般忠君爱国,但从无野心,且如今既已如此退让,定不会妨碍帝后皇权巩固。不久,我们就会离京,效法父亲,啸傲山林,隐居度日,不再过问世事。”

何太师眨眨眼。看韶玥笃定而沉静的面容,他当然不怀疑她这个心思,也不怀疑她决定此等大事的能力。然,秦助给他的印象是张狂过甚,这一下子如此退让,才令他更为惊疑呢!

韶玥道:“他受父亲熏陶……也算是我父亲弟子。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是父亲亲自教导。”

何太师呆呆地“哦”了一声。可能吧,年少轻狂,任情任意,或许是有颜父之风。只是,也该能收发自如才是,这次何以要找他?究竟还是年轻了啊……哦!不,只不过是她不愿亲自出面而已……

韶玥不再多说,起身向何太师告辞。何太师送她出门,韶玥请他止步。何太师站在书房门口目送之前那个黑衣人护卫着韶玥悄然离开。

刚出了太师府后门小巷,正欲上车时,匡述忽然警惕地低喝一声:“谁?”

随即就欲纵身追去,夫人说不让人知晓的。但又犹豫着韶玥的安全,欲前不前。

韶玥止住他,“不必追。”

那个身影,她很熟悉。想来他大概从他们出门时就一直跟着吧。

夜色苍茫,简便马车缓缓驶远。

柳延嗣从阴影里走出。

她亲自来找何太师,奔波忙碌,是为了救那秦助出天牢?原来,她也可以为了别人,不惜委曲求全,去做这样大违本性的事……思及以前她为他做的,心头划过一阵苦涩,凄然,黯然。

宣帝下朝,回到后宫。陆皇后看他面色沉郁,便问究竟。宣帝掷了手中一份奏章,叹一口气。陆皇后接过,翻看了一下。

“老太师竟忽然出面劝谏朕……他不是一向反对大权旁落大臣之手?”

何太师一向对君弱臣强之现象痛心疾首。在朝时,殚精竭虑为国尽忠,如今虽赋闲在家,几次上书也均是提醒皇帝要加强君权,抑制豪强。

“皇上,还是给老太师一个面子吧。何况,他这奏章里说的也有道理。秦助一直如此示弱,不管是真是假,一下子大动干戈,若一着不慎,造成朝政动荡也是不好。为政掌权,首先还是要注意平衡之道。”

宣帝本一向优柔寡断,这回见秦助毫无反抗,很是跃跃欲试,想要一番作为。此时听到皇后又出言阻止,虽有些不服,却又觉是有道理。只是,为什么他就不能依自己心意完全决定一些事情呢?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这也是臣妾这些天一直考虑的。最主要的,如今朝堂之中,我们的力量还太少,那些官员根本还不能担当重任!”陆皇后又掂了掂手中的奏章,“沣水之盟秦助立了头功,名扬天下,一时尚有民心……皇上你本就宅心仁厚,总不能让你落得个凶残暴虐之名啊!秦助的事,还是日后再寻机会。”

宣帝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