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〇八

“好!”秦助手中折扇一收,“本官一向最重人才,也最能因才适用,量才而行……”

江贤立即喜上眉梢。

“这样吧,本官看你颇有做媒之才,明日起你就去户部冰人馆上任。至于你妹子——”

江贤面上的喜色跟着秦助故意拖长的尾音慢慢僵住。

“本官好像记得昭厉郡王曾对我提起过,他多年来一直求子未得。你妹子既有宜子之相,不如就送到他府里好了!”

江贤顿时面无血色,身子也发抖起来。

“你兄妹二人均能得其所在,就不用感激本官了!”

昭厉郡王年轻时风流逍遥,现已年过花甲,膝下无子。原来也是姬妾无数,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大喜过望!谁知后来却偶尔得知此子并非他的骨血,又加上接连几桩类似的丑闻,闹得天下皆知,皇家脸面丢尽。因此如今只空挂着郡王头衔,并无实权。而况后来府内姬妾死的死,卖的卖,逃的逃,一哄而散,现在哪还有人愿意给他做姬妾?

秦助甚是愉快,哈哈大笑着下楼而去。

江贤依旧面无血色地躬身僵立。

他不要去冰人馆那个媒婆窝,更不要把妹子送入火坑啊!他不过是个底层小人物,不过想在年老色衰前找个稳定去处,给妹妹寻个终身依靠……他一直小心在意,究竟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宰相大人,怎么能这样对他?

正沮丧发愣间,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勾住他下巴。他呆呆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却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锦衣青年。衣饰华贵,举止轻浮。

“你,你,你做什么!”

他惊跳起来,想也没想后果,甩手一拳出去。——他其实是个正常男人哪!前一阵子委曲求全,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王府里那一个,如何又招惹了一个?

那青年身后的一个随从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得对公主无礼!”

公主?这……难道就是那个风流成性的文昌公主?

“怎么了?想送妹子给宰相大人做妾?”女扮男装的文昌公主轻佻地拍拍他的脸,“看你的模样,也能知道你妹子相貌定然不凡,他居然不感兴趣,连见也不见,还真是个怪人哪!”

“是呀,公主。”随从讨好地说,“听说礼部尚书陈大人前些日子也曾送了两个绝色歌伎给秦大人,秦大人没几天就玩厌了,转手就送给京城都督府的两个参将了。”

文昌公主到楼梯口,俯视楼下正上轿离开的秦助。想到刚才擦身而过时,他对自己的招呼竟洋洋不睬,目中无人的傲慢气度,反觉得这样一个风流倜傥之人,很合她口味。而且还是一国宰相……只可惜,他却是有夫人的,有点小麻烦哪……

月上中天。

星光稀疏,白云几絮,淡淡的,轻盈飘忽。

晴朗的夜,明亮的夜。和风煦暖,融融竟有夏意。

这个不甚熟悉的地方,这个热闹的繁华之地,柳延嗣竟仍有身处西北边塞之地,犹如孤城独守的境地,只觉苍凉悲怆,孤寂冷清。

手里紧紧握着竹箫。刚吹过一支曲子,余音袅袅,却已是知音不在,无人欣赏,只寸寸撕裂他的心。

伫立良久,孤影独怜。

白夜如昼,清辉流溢。

……

“玥儿,你如何来了?”

一道阳光从外射进,璀璨明亮。韶玥就沐浴在那束阳光里,耀眼生辉,不可逼视。他愣愣地瞧着,她面貌看不太清,剪影飘飘忽忽,犹如水纹的荡漾中凌波而来的仙子。

他又惊又喜,忙奔过去牵她的手。

韶玥调皮地轻轻一闪。他一扑而空,怔怔,茫然四顾。

“玥儿!……”

惶恐,失落,悲悯,孤寂,凄凉,悲楚,苦痛……瞬时涌上心头。

玥儿已不在他身边了啊!

“延郎……”

他一回头,韶玥正坐在他书桌前,傍着窗儿。手里还拿着针线,微微抬眸,冲他嫣然一笑。

他恍惚不已,忙奔了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这回,怀抱不再空了,心里也满满的是激动和喜悦。

“玥儿!……”

他的泪狂涌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韶玥从他怀里仰头,惊异地看着他,又忙掏出绢帕替他擦拭。

哦!他还没失去她!

他恍惚记得,这不过是他们成婚一年多,他只是奉父命去了一趟北梧州……他们分开也不过才两个多月,玥儿还在他怀里……

“没出息……”韶玥嗔了他一眼,小嘴微微嘟起,“我这不是来陪你读书了吗?”

他每日早晚练武,午后习文。深夜回房,他们也只有夜里才在一起。

韶玥坐在他怀里,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字句分明,正是他在外写给她的短笺……字字句句,皆是他缠绵无尽的相思和眷恋。

字如其人,绝世静美,娟秀洒脱,风骨天成。

这会儿,夏日炎炎,天地静寂,家里人都该午寝了吧?然父母积威犹在,他们俩不敢过于放肆,只像是偷期密约的少年男女,在书房里耳鬓厮磨,低低切切地喁喁情话。他们也只有偶尔回娘家时才会在颜母的纵容溺爱下诗酒唱和,悠游自在……

她不在身边时,他牵肠挂肚;在身边时,也还是不得尽情。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读书吧,她却又担心起针黹家务之事,又怕婆婆午睡醒来要她侍奉,总说只待一会儿。然也总被他乞求着多待了好几个一会儿……

这日母亲出门到亲戚家去了,她自然放心了些。

不知不觉地,独自静静在一旁做针线的她,倚着椅背上睡着了。

他抛下书卷,轻轻一笑,悄悄走近她,一歪身坐下。

雪肤玉颜,灿如明霞的面颊,嘴角犹带笑意,是正做着美梦吧!

才不过十七岁的她,在他家做个勤谨的媳妇是不是太辛苦了?可她总归于性格开朗,清静淡然,并不把那些责难放在心上。他轻轻吻上她的嘴,情不自禁想要深入,又怕惊醒她。撤离,俯首细看……想了想,坐回桌前,拿出纸笔。轻抹淡描,落笔成影。

画了一半,又摇摇头,搁下笔。还是等她醒来再画吧,他要看到她那双世上最动人柔媚的眼睛,即使难以描画出那眸中脉脉之情,但他要看着它。这样,她整个体态神采就都不一样了……

只是,读书却再也不能了。他走过去,将她抱至一旁的榻上。放她好好躺下,免得睡得不舒服。在一旁守着,看着她宁静娇美的睡颜,究竟忍不住,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唇,她似也有所觉地回吻着他。一会儿,那两颊的红晕慢慢升起……

在梦中居然也还是这么娇羞吗?他心旌摇荡,伸手轻轻拉开她衣襟,精巧诱人的锁骨,圆润纤柔的香肩,肌肤如玉,馨香欲醉。他的唇落下,印上一个灼热的吻……

……

“玥儿!……”

一脚踏空,似从万丈悬崖上坠下,很久也没有着落。——没有着落之处!

猛地睁开眼,怀抱依旧空空……

指甲陷进掌心,手里的竹箫几乎捏断。

涕泪长流,冰冷彻骨,痛无止尽……

然,终于似乎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大风起,星已垂落,一片漆黑,墨似的云布满天空。

怀抱空虚,梦影无踪,声息俱寂,长夜漫漫。

究竟又是一场美梦,还是他一直半睡半醒时的妄自空忆?他多想继续那梦境……

只是现实中,那如梦如幻的美丽之后,是一场狂风暴雨的开始。究其根源,他和玥儿仳离,也许正是那一个午后他的孟浪所致……

……

他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韶玥在另一旁跪着,座上是疾言厉色的母亲。父亲虽不在房内,但那雷霆之怒宛然更烈!积云骤聚,直压大地,潮湿气闷,要直面母亲的叱责处罚,究竟令人羞愧不堪。

“你们两个也太不知分寸了!大白天的,在书房里就……如此荒唐!”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气得身颤声抖,“若是我见了也就罢了……偏叫你父亲看到!”

“娘!我们并没做什么……不是玥儿的错,都是孩儿……”

确实都是他的错啊!只是,在母亲面前还能辩解几句,而父亲是绝不会听他半句的。他只会说是韶玥狐媚祸水,引诱丈夫不务正业……那样一个古板冷酷之人,谨遵礼教,不近人情,父子之情都稀薄,又怎会懂得夫妇之爱?

“你送她回娘家去……”

“娘!……”他惊愕地叫。

“我让你先送她回去!”母亲瞪视着他,低低叹道,“等你父亲气平了再说……”

韶玥先已独自被婆婆狠狠教训了一顿,重温了几遍闺范礼教……这时候只看着他,泪眼盈盈,无辜又委屈,令他心痛。

丈夫送回去,自然不算是休弃。只是,这一场无妄之灾突然降临她头上,她累得丈夫被责以贪恋女色、荒废学业,自己却也落得轻佻浮荡、行止不端之名。这样的罪名,岂又是她柔弱的肩头所能背负,又岂为世人所容?她已感到前路风雨更大,忧惧愈深。从此之后,更是谨言慎行,再也不主动去伴他,连琴棋书画都搁置了……虽得他百般抚慰,终是丢弃过去性子,不敢再和他恣意说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