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变小, 出宫的甬道一片漆黑。侍女缇一手提着防水的宫灯,一手撑着雨伞,疾步往宫门口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路, 一边还不时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只满绿的玉镯在宫灯的照耀下莹莹发光。她当了一辈子婢女, 从来都只是看着宫里的贵人穿金戴银, 这一下子,只要传个话就能有一只王后戴过的玉镯,心下别提多高兴。她一路偷笑着, 一路往宫门口赶。太子的府邸就在宫外不远的那条街上。
宫门处,石雕的柱灯里火势旺盛, 只是那火苗在冷雨与夜风的作用下变得飘忽不定。两排带刀护卫守在那里, 再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
侍女缇看着那处发亮的门, 仿若看见了莫大的希望一般,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
正在她离宫门还有几步之遥时, 一阵仓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以为是哪个将军大人要出宫,赶紧垂首恭敬地让到一旁,等着那骑马者出去了再走。
可是,出乎意料的, 那马蹄声在靠近她的一刹那, 顿住了。
马上之人一拉缰绳, 马儿前蹄飞起, 一声高亮的嘶鸣划破了黑夜, 惊得周围的守门护卫拔剑相向。
侍女缇好奇地抬起头来看,却见一匹健马停在了自己跟前, 马上之人一身盔甲,在灯火里闪着寒冷的光,她心下一怵,赶紧又低下头去。心道,最近宫里那么乱,或许是紧急出宫的信使官一类的。盼望着那人赶紧走,自己也好出宫去。
只听守门护卫大声问道:“尔等何人?”
侍女缇知道那是在盘问那骑马之人,所以头都没抬一下,只默默地站在一旁。
却听那马上之人厉声道:“王后宫中丢失了一件宝贝,特命我前来捉拿窃贼。”
听到此话,侍女缇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抬起头来。好巧不巧,那马上之人竟也看着她,只是那眼神恨厉得如同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狼。
“就是她!给我拦下!”马上之人又一声大喊。
侍女缇见势不对,赶紧朝宫门奔去,只差几步,没准就能出宫了!
而那守门的护卫早已拦在了门前,她哪里还能出得去?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王后让她做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而且会召来杀身之祸。她惊恐地回头看去,却只看见一道寒光一闪,如黑夜里的一道巨大的闪电,恍得人心里发麻。伴随着这寒光,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雨伞,宫灯,悉数滑落在地。
她愣愣地,缓缓地,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把剑,就那么硬生生地长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有什么炙热的东西顺着那剑口流淌而下,滴到青石板路上。
这是……要死了么?侍女缇的瞳孔放大了无数倍,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席卷全身。
那马上之人利索地抽回了剑,侍女缇的心口顿时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岩浆一样炙热又红艳的鲜血喷薄而出。惊恐的侍女堪堪倒在了马蹄之下。
她的眼睛始终睁着,看着自己手上那满绿的玉镯,终于,气绝在了雨夜的寒风里。
守门的护卫们吓了好大一跳,都怔忪地看着那马上之人。这人是谁?但见那腰间挂着的令牌,那赫然是司马府特有的令符。护卫们面面相觑,心下了然,似乎看见那令牌就如同得了命令一般,不再去揣测那人身份,又默默地恢复了最初的队形,把守着宫门。
马上之人跳下马来,俯身取下了侍女缇手腕上的玉镯以及揣在怀里的令符,这两样,都是楚后起先才给的,接着,又上马而去。
—*—
这一夜,凡是进了楚宫的人,再没有一个走出来。前殿的王公大臣中,有见势不对的,都想暗自在后半夜出宫去寻找太子,却都被那具躺在宫门前的女尸给拦了车驾,然后,就会有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打扮的人秘密地将他们打晕了带走。
而那守门的护卫们,只当是没看见这一幕幕劫持,继续守着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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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雨依旧未停。
郢都郊外,弃疾长身而立,蔡从撑着伞站在他身边,身旁是两个黑衣护卫。
在他们身前,站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相貌平平,却让人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那赫然不就是昨日满身伤痕冲进大殿报讯的士兵吗?当时,他浑身血痕地跪在大殿上,说了楚王驾崩后就倒地而亡了。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如今竟然还活着站在那里,除了身上的确有伤,面色有些苍白外,他竟然好好的,没有死。
“公子,怎敢劳您亲自相送?”那士兵笑着对弃疾道。
弃疾亦笑道,“你将会是我楚国的大功臣,本公子送一送是应该的。”他将手上的一只匣子打开来,内里金灿灿的黄金显现出来,继续道,“这是你应得的。”说着,递过去。
士兵眼睛有一瞬间的发光,然后恭敬地接过那装满金子的匣子:“多谢公子抬爱。”
弃疾点点头:“你去吧,暂时离开郢都,等事成之后,本公子自会派人来接你,那时,定许你个将军做做。”
士兵当即跪倒在地,磕头道:“承蒙公子赏识,属下誓死追随公子。”
弃疾道:“你且去吧。”
士兵站起身来,抱着匣子,最后再看了弃疾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等那士兵走出了一定距离后,弃疾也淡然地转过身,却抬起手来挥了挥。旁边的护卫见他这么一动作,其中一个护卫立马拔出了自己的剑,然后朝着那士兵的背影掷去。
“啊!”一声惨叫,匣子落地,滚落一地黄金。士兵看着自己胸前陡然生出的剑尖,脑中一懵,却还吃力地转过身来,看着远处弃疾的背影:“你……你……好……好狠。”然后,倒地而亡。
弃疾听到后头那人倒了地,便抬腿往前走去。蔡从撑着伞赶忙跟上。
“公子,您竟然杀了他。”蔡从有些不敢相信,却也感到欣慰,成大事者,就当如此。从前公子总是不瘟不火的脾气,也不屑去杀害哪个看起来无辜的人,如今,他竟然下令杀了才为他所用的人,真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弃疾声音平淡:“此人非为我所用,而是为名利驱使,留着无意,反会成我们的把柄,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对了,宫里还有几成护卫不是我们的人?”
蔡从道:“换了七成,还有三成。”
弃疾:“李甲的儿子李耀是宫中的护卫统领,想来没人知道,李耀是我们的人。”
蔡从道:“这些年,公子如此提拔他,他也是时候回报公子了,再说,此人也对楚王年年发动战争早已心生不满。”
两人走在雨中,巨大的乌云团仍旧集结在郢都上空,仿佛无论再下多久的雨,它都不会散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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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门口护卫们站成了人墙,挡住了试图强行闯入的马车。
马车的车帘撩开着,里面坐着的,赫然是太子禄和公子罢敌。这楚国的太子和公子竟然无法进入自己的王宫,简直是笑话!
“一个个的,不要命了吗?”为他们驾车的护卫大声呵斥道,“看清楚了,这车上坐的,可是太子和公子!”
尽管亮了身份,但那挡在宫门口的人墙还是纹丝不动。
公子罢敌约摸十二三的模样,长得倒是和熊虔有七八分的相似,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看上去很是老成,他横着眉怒着目:“你们因何不让太子与本公子进宫?”
人墙前面的一个护卫道:“小的也不清楚,但上头有令,从即日起,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太子禄比公子罢敌年长几岁,明显要成熟得多,他寒着眼道:“连本太子也不能进宫?”
先前那说话的护卫道:“还请太子殿下赎罪,这是军令,如若小的让你们进去了,我们这里所有人脑袋就不保了。”
公子罢敌简直气不过了,拔出宝剑,怒指他们:“信不信本公子现在就让你们脑袋搬家!”
众护卫仍旧岿然不动。
公子罢敌就欲跳下车去砍人,却被太子禄拉住。他沉着脸问道:“这是谁下的军令?”
护卫道:“统领大人。”
公子罢敌冷笑出声:“这李耀如今比大哥你这个太子还威风呢!”
太子禄没理会他的话,只问:“李耀人呢?”
护卫道:“还请殿下见谅,小的不知。”
太子禄沉默片刻,吩咐驾者:“调头。”
驾者闻言,调转马头,不一会儿便绝尘而去。
车上,驾者一边挥鞭一边问:“殿下,我们去哪里?”
“先回府。”太子禄道。
过了一会儿,公子罢敌又问:“大哥,会不会是宫里出事了?”
“本太子只是几日没去上朝,难道宫里就有人翻天了不成?”思索片刻,又道,“这断然不会是李耀一个宫里的护卫统领自己能干出的事儿,他的背后,会是谁呢?”
公子罢敌道:“难道是五王叔?可是他正被软禁在自己府上,压根出不来。”
太子禄目光变得深邃,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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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太子府,两人坐下来开始计议。但由于不知宫内情形,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哥,你说,不让你进去,你可是太子!难不成有人反了?”熊罢敌道。
熊禄半晌才道:“如若真的如此,我们最好赶紧出城找父王,他手里可是有十万兵力,如宫里政变,也可杀回来。”
熊罢敌赞同地点点头。此时,有侍女前来上茶,先给熊禄倒了,再给熊罢敌倒,可不知那侍女是怎么倒的茶,熊罢敌跟前的茶盏就倒了,溅了他一身的茶水。
“混账东西!”熊罢敌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再一脚将粗心的侍女踹到了地上。
侍女连忙爬起来跪趴在地,惊慌道:“都是婢之错,婢之错,就由婢带您去换衣裳吧。”
熊罢敌冷声道:“抬起头来。”
那侍女颤颤微微抬起头。
熊罢敌一看那脸蛋儿,心想,长得倒还可以,便对熊禄道:“大哥,小弟先下去换身衣裳。”
熊禄挥挥手:“去吧,速去速回,还有大事商议呢。”
熊罢敌便跟着那侍女去了。
两人比邻而居,出了太子府再走两步就是熊罢敌的府邸。可刚到门口,那侍女闷头就往旁边走去,任由他怎么招呼都没停下脚步。怒骂着就要追上去,可谁料还没来得及去追,自己却被人拉住了。
熊罢敌回头一看,这人好像是五王叔身边的那个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