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长青还在为强圉君的箭术感到震惊时,阿芙冷淡道:“如今那净光天女有千百人追随,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射杀,立刻就能掀起动乱,此举得不偿失,未到万不得已,最好别这么做。”
“那听你这话,也不能调动官军围剿了?”强圉君不忿一句,随即双臂叉抱,生起了闷气。
若依着阿芙自己的作风,那肯定是暗中探明净光天女的动向,然后寻找机会暗杀行刺,来去如风,悄无声息把事情办成。
至于其他人,那都是可以随便利用,帮自己吸引目光,方便她下手。
当初对付安屈提时,阿芙就是用这种手段,只不过在最后关头发生变数,得了星髓助力的安屈提强悍非常,自己因而失算落败。
身为高位血族,阿芙不能容忍自己犯下同样的错误,就算这个净光天女或许不如安屈提,但她不想再次体验失败的滋味。
“你们继续派人监视净光天女的动向。”阿芙谨慎起来:“我稍后再去找那个薛永年,让他联络河北道各州刺史,约束各地百姓不得流动。”
大夏十五道并非施政治民的衙署,而是为监察辖境,因此除了明确归属于各处边镇下辖的州县,其余各州并无明确上下级关系。通常只有朝廷委派的巡察使、采访使、宣抚使能够调度各州,但这些职位并不常设。
眼下负责赈灾的宣抚使还在半道上,为防变数,阿芙打算让河北道治所州的薛刺史出面,杜绝流民活动,从而将净光天女困在一地,方便自己下手。
“等等!”长青闻言立刻开口阻止:“如今河北旱灾连月,受灾百姓要逃荒就食,你现在让各州以邻为壑、封关自守,岂不是让流民活活饿死吗?”
“除非你有办法,让那领着几千流民乱跑的净光天女停下脚步。”阿芙望向长青的目光,略带轻蔑之意,仿佛就是在看一个调皮叫嚷的小孩。
长青脸色一沉,阿芙收回目光,正要继续开口,忽听得长青喝道:“我去!”
此言一出,引来满堂目光,长青毫无退缩之意:“我亲自与那净光天女一会!”
“你似乎忘了此行真正的职责。”阿芙表情冷淡地提醒道:“做法祈雨、安定民心才是你该做的,至于其他,等宣抚使来到你可听从安排,或者跟王元宝手下那些商贾往来联络,让他们将粮食分派给逃荒饥民。”
“我知道你们想要对付那净光天女,可你们连她法力深浅、修为几许都是一无所知,又怎能成事?”长青面对阿芙的目光,胆气愈壮:“而且你们内侍省的人手一个个怀有杀心敌意,必定会被护法鬼神察觉,只怕连走到净光天女面前都做不到!但我可以。”
阿芙眼角一动,她觉得自己越发讨厌这个小娃娃了,尽管能耐稍有长进,可是那满肚子的自以为是,仿佛天底下就他最有道理的模样,无一不是触及阿芙嫌弃之处。修道人的自私他半点没学会,真不愧是假道士!
“净光天女不是以佛门神通降雨消灾吗?那我便以做法祈雨的名义去找她。”长青言道:“她若真心为百姓造福解厄,我会亲自劝她一同协力,而不是纠集流民穿行州县。”
其实长青早就看不惯内侍省动辄言杀的作风了,净光天女纠集流民到处行走的做法,动机确实暧昧难明,但具体如何处置,怎能这般草率轻忽?
“天真。”阿芙以手支颐:“净光天女理应伏诛,与她用心如何无关。多少妖妄之辈,怀着一颗济世救民之心,却做出祸国殃民之举。我们内侍省是将变乱扼杀于萌芽,若是放任净光天女坐大,酿成难以收拾的动荡,那你此刻的软弱将害死千万无辜性命。”
“荒唐!”长青拂袖怒斥:“世间岂能有这等未罪先伐之理?苛暴至此,本已祸国殃民!”
强圉君嗤笑一声,阿芙神态渐渐冰冷,言道:“小鬼,看在你是陆相儿子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内侍省办事,你不要再过问了。”
长青深吸一口气,转身欲走。此时程三五忽然开口:“等等!”
“怎么?你也要阻止我吗?”长青微微侧脸喝问。
“哎哟,你们急什么?”程三五一副从容淡定,仿佛根本没听见之前二人的口舌交锋:“我觉得长青的办法挺好的,就让他试试嘛。”
听到这话,阿芙扭头望向程三五,面无表情道:“你应该清楚,这位净光天女已经被视作逆党,她修炼的佛法早已被朝廷明令禁断。”
“我也没说净光天女是好人啊。”程三五两掌一摊:“可她是人是鬼,好歹再仔细查查再说嘛。内侍省的人如果不方便,那就让长青帮忙试探。要是现在就让各州封关,保不齐就地变出几十伙匪盗满地乱窜,到时候杀都杀不过来。”
“不错!”长青见程三五给自己帮腔,立刻言道:“以为靠着各州封关,流民就会乖乖停留在原地吗?人总要活着,你要堵他们的活路,他们就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内侍省如此办事,真就是圣人乐见的结果吗?”
阿芙默然不语,在她心目中,那些本就多如草芥一般的凡夫俗子,死去成百上千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世间的生生死死她见得多了,也就长青这种岁月短浅的小娃娃会纠结于此。
可最令阿芙感到不安的在于,程三五此时出言破坏了自己的安排。
这事不在于谁对谁错,抛开事实不论,程三五脱离自己掌控这个情况,已经越发明显。
如果还是自己的私属,阿芙完全能够将程三五摒于要事商议之外,让他单独作为自己的利刃。
然而成为昭阳君的程三五,则像是一头没有缰绳拘束的野马,到处横冲直撞,恨不得将所有局面捣乱。
“好,各州封关之事暂时搁置。”阿芙衡量再三,选择妥协退让,可随即又说:“但诛杀净光天女这事不容讨论,你如果不满意,大可回长安找冯公公辩驳。”
长青还想申辩,程三五起来抱着他的肩膀说道:“放心,长青的能耐我还不清楚吗?区区一个妖尼姑,画几道符就把她镇住!”
这话固然是夸大,可是得到程三五的赞同,让长青心中大为安稳。
“你尽管去跟那个净光天女见面。”程三五望向长青,连连拍着自己胸脯:“我在后面悄悄跟着,要是她敢下手害你,我立马赶过去,将她脑袋摘了!”
长青无奈点头,阿芙则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各自去准备……探明净光天女所在方位,随时来报。”
后面半句自然是对刘长旭说,他也不敢评判方才争论,只能叉手称是。
待得其他人都离开,屋中只剩下程三五和阿芙两人,她实在没忍住,坐在椅子上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嗯?你在问我吗?”程三五指着自己。
“你装作这副模样戏耍他人,很开心么?”阿芙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我早就说过了,我这不是装的。”程三五打量阿芙几眼,闻道:“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冯元一应该跟你说过,这次行事不能太过声张吧?”阿芙无奈一叹:“你如今已经是昭阳君了,要是犯下大错,我不仅没法包庇你,甚至会牵连到自己,我不希望事情演变到那样。”
程三五沉默不语,饕餮却忽然出现身旁,示意阿芙道:“这个母夜叉啊,总是想着把你当成狗来训,真就将自己当成高人一等的货色了?给她一点颜色瞧瞧,省得老是装腔作势。”
“你不像是喜欢守规矩的。”程三五说。
“没错,我是不喜欢规矩,如果可以,只求我行我素、逍遥自在,谁也不能约束我。”阿芙低垂眼眸,说这话时看似平淡,实则暗藏几分决绝意味。
“你进入内侍省是因为……那个强敌?”程三五好奇道:“我之前一直没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够让你如此忌惮?”
阿芙沉默片刻,像是陷入了回忆,随后谈起不相干的事情:“你知道像我这样的高位血族最擅长什么吗?”
“应该不会是吸血吧?”程三五笑了一声,随后认真思考片刻:“难不成是……伪装?”
“你的眼光真毒辣。”阿芙夸了一句,意味奇妙:“低位血族与野兽无异,只会顺从吸血欲望行事,当年我和族人们前来中原的路上,抛弃了许多低位血族,尤其是在西域那一带。”
程三五闻言微微点头,总算是明白为何西域会有飞天夜叉出没。
阿芙继续言道:“而高位血族则不同,我们起初就是凡人,自然习惯出没于人世间。可吸血本性又会催使我们伤害凡人,或者是将凡人当成牲畜一般圈养起来。”
“可你们做不到。”程三五一语道破:“中原有修行人斩妖除魔,西方异域想来也有。”
“对啊,而且更加不讲情面,没有半点宽容余地,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施以酷刑。”阿芙苦笑说:“面对这种情形,我们只能选择伪装成凡人,潜伏在人世间的各处角落,以免遭到围剿,又或者逃亡远方。
“我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们当初是一路向东逃难,辗转许久才来到中原。当年中原遭逢群胡蹂躏,兵荒马乱,我们略施小计便占据一方坞垒,麾下还有上千户流民作为血食来源。结果这里的人发起狠来,都懒得管什么血族夜叉,仅仅是听说我们这里有人口粮食,就发兵前来烧杀抢掠。”
程三五想象一群夜叉被乱兵抢掠的场景,便觉得好笑,忍着笑意问道:“谁这么厉害啊?居然敢这么对付你们?”
“当年江淮一带结坞自守的流民帅,他们之中不乏高手。”阿芙慨叹道:“我有一个兄长,原本打算趁夜色前去行刺那位流民帅,结果刺杀不成,反而被对方拿住,扯断四肢。第二天用长矛挑起,晾在军阵前,将他当众剐碎,最终一把火烧成灰烬。”
“真够狠的。”程三五听得出来,这种手段根本就不是佛道高人斩妖除魔,只是在乱世之中放纵恶意的施暴凌虐,即便是高位血族也不能超脱于外。
“你没有报仇么?”程三五问道。
阿芙轻轻摇头:“血族从来就不会纠结于仇恨。而且当时我们已被识破非人之身,没有立足之地,只好逃之夭夭。来到江南吴越一带后,重新拾起传统,伪装成凡人,出没于市井乡里。我借机投入道门,一度成为当地道坛祭酒,与世家子弟往来,可是颇受追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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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三五摸摸下巴,表情古怪:“难怪你要我剃掉胡须。”
“你剃了胡须也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风骨气度。”阿芙嘲弄道。
“一群娘娘腔的气度吗?”程三五轻蔑一笑。
“但后来……吴越之地爆发了道门长生人之乱,我的同族几乎被消灭殆尽,我自己也受了重伤。”阿芙抱起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好像不太愿意回忆那段经历。
“等等,道门长生人之乱?”程三五没太明白:“你当年不就是道门的么?”
“那时候道门流派林立,各地道坛传承杂乱不一,彼此攻讦无休,跟现在不一样。”阿芙解释说:“而且那帮长生人主要是吴越之地的贫农奴客,他们就是冲着那些门阀士族而来,杀得人头滚滚。就算是历代奉道的世家大族,一样不能幸免。”
“你那位强敌,便是长生人的一员?”程三五问。
“是,也未必是。”见程三五投来疑惑目光,阿芙言道:“我知这话很怪,但那人的身份底细我至今尚未摸清。我怀疑他是借着长生人之乱,另有图谋。我和我的同族会被如此轻易识破伪装,就是那人在推波助澜,引导一些狂热的道门之士前来讨伐。”
“照你这么说,这家伙也不是一般人。”程三五问道:“他长啥样?我以后要是遇见了,好歹能够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