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山摇地动、乱石摧崩,然而对视两人彼此无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后方的阿芙与长青不明所以,却也感觉到程三五身上渐渐涌现的杀意与怒火,一发不可收拾。
闻夫子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程三五,但他转念间便明白,定是永宁寺本身引来了内侍省。
“你……”
闻夫子还没说话,程三五狂怒难抑,周身炎流爆发,头顶发髻迸散,宛如雄狮扬鬃。
“死来!!!”
程三五昂然暴喝,身形几乎完全被火焰包裹,脚下蹬出一坑,整个人好似火流星般笔直撞出,在地面上留下一道余烬焦痕。
闻夫子原本略带尴尬的表情转为无奈,但面对烈焰扑身,好像并不意外,双掌一推,似攻却守,绵密罡气形成碗罩之状,一把兜住火球,顺势后撤。
烈焰之中,狂刀疾斩,转瞬红莲绽放,试图斩破面前罡气之护。
奈何闻夫子招中藏巧,身形不断后撤,让程三五刀招攻势不经意间落空数分。同时罡气之护层层叠叠,厚如百页书册。程三五纵能一刀斩破数层,却抵不过闻夫子转眼重新封上。
程三五一味紧追不舍,闻夫子却是游刃有余,徐徐调整后撤方位,引着程三五在一片废墟间绕行。
长青此刻反应过来,不禁低声道:“此人便是楚渔父?”
“应该是了。”阿芙略感烦恼,永宁寺一行变数接连不断,先是大门艺、乌罗护,随后又冒出这么一个楚渔父,而且看此人表现,武功之高难以想象,换做是自己,绝不能如此轻易应对狂怒中的程三五。
长青看着程三五连闻夫子的衣袖都摸不到,也明白二人武艺相差悬殊,当即取出令旗,就地存想精思,试图助程三五一臂之力。
闻夫子头也不回便察觉到长青周身气机之变,暗自感慨:“我这是真不讨喜啊,满大街都是仇人,出门抛头露面就要挨打,跟过街老鼠一般。”
话虽如此,但闻夫子并无戏耍玩弄之心,双掌拨弄,罡气圆转,直接将程三五整个人封裹在内,任他如何催动炎风刀法,也无法击穿罡气,就像一只被困在琉璃宝珠中的萤火虫,左冲右突、发光闪烁,却无法改变自身处境。
闻夫子稍得喘息,就见阿芙缓缓上前几步,碧绿双眸浮现血色,一股浓郁死气缓缓扩散。
“先别急。”闻夫子抬手劝阻:“我无意与你们厮杀。”
阿芙蹙眉不语,其实她也看出来了,“楚渔父”武功之高,想必已臻先天之境,哪怕是自己和程三五联手,也没有多少胜算。
阿芙并不想干赔本买卖,于是露出明艳笑容,手上把玩着短刀,问道:“老先生乃是不世出的高人,何苦为难我这一介小女子?不如先将程三五放开,我们再来谈事?”
闻夫子微微一怔,随口答道:“呃……你的年纪只怕能当我祖奶奶了,没必要装嫩吧?”
听到这话,阿芙杏目圆睁,险些现出血族本相,这个楚渔父明明境界奇高,为何张嘴却是如此粗鄙庸俗?这种惹人恼怒的言辞,简直……简直跟程三五如出一辙!
但是不等阿芙回应,程三五那方却有了变化,就见他周身炎流熄灭,站在浑圆罡气内中,脸上怒意渐渐收敛,同时归刀入鞘,仿佛要收手一般。
然而阿芙发现,楚渔父面容渐渐凝重。程三五双眸蒙上一层黑翳,神色淡漠无情,缓缓抬起手臂,攥指成拳。
与刘玄通那种霸道无双的拳掌之功不同,此刻程三五拳中有侵夺万物万法之力。
即便闻夫子所发罡气绵密坚韧,早已刀枪不入,可是在程三五拳锋之前,照样被消解吞噬!
轻轻一声“啵”,罡气罩围如同泡沫般破碎开来,旋即被纳入掌中,形成五色氤氲的气团。
“杀了他。”
饕餮凭空出现,抬手指着闻夫子,神态渐渐狂张:“杀了他、杀了他!”
五色气机在程三五掌中急旋不停,势头越发浩大,牵动方圆天地,散发出一股比乌罗护还要古老久远气息,直指天地未定的太古洪荒。
但还不等程三五出手,忽有数十道符篆从天而降,看似黄绢材质,却笔直竖立,宛如金玉,其中朱砂篆字放出灿灿光华。
这数十道符篆将程三五围在中间,立成结界,杜绝程三五牵引外界气机,同时生出一股五行颠倒之力,将程三五掌中磅礴之能反化归无。
长青看得分明,这是极高明的道法,内藏丹鼎火候,却是以符篆施展,足见出手之人境界之高。
就见洪崖先生飞身落在闻夫子一旁,不过他的面容身形都被一团雾气所笼罩,旁人看不真切,显然是有意遮掩。
“你为何会在此处?”洪崖先生传音入密道。
闻夫子知晓洪崖先生必定是跟着程三五来到,他面露无奈,同样传音回答:“情况有些复杂,等下再说。”
二人望向程三五,他只是冷冷回望,黑翳渐渐从周身泛出,不受符篆结界所化。
“饕餮邪力不受约束而出,我们要尽快离开,免得他彻底丧失清明。”洪崖提醒说。
“眼下恐怕不方便走。”闻夫子望向永宁寺后院,此时烟尘已渐渐平复,但见一名高大男子从废墟中迈步走出,步伐迟缓得甚至有些蹒跚。
可这名高大男子出现,立刻吸引在场众人目光,他脖颈上清晰可见的缝合线,以及苍白枯瘦的形貌,无不说明这名男子已非活人。
但在褴褛衣衫下,触目惊心的板肋虬筋随着每一步踏出而不断收缩膨胀,足见这名男子的无匹强悍,绝非寻常行尸走肉。
身为亡灵之属的阿芙最先感应到异样,她微咬下唇,目前形势完全脱离掌控,沦为废墟的永宁寺,已经变成群雄较量比拼的战场。
“不太对劲。”长青面露惧色,混乱的形势让他应接不暇,此刻出现的这具高大男尸,让他生出本能恐惧,只想尽快逃离。
“是他?”洪崖先生自然认出了刘玄通:“他被葬在永宁寺了?几时的事?”
“我也搞不清。”闻夫子微微摇头,当年刘玄通被大夏太祖斩首之后,脑袋悬于定州城楼示众,尸身沉入唐河。
但在大夏太祖班师回朝后,刘玄通的首级在某一夜不翼而飞,当初地方官员呈报朝廷的说法,是刘玄通深受河北百姓爱戴,不愿他尸身受辱,有贼人夜里盗走首级,重新安葬。
刘玄通死后,河北平定,这件事没有引起多大波澜,事情过去百余年,自然也没几个人会想到,刘玄通竟然会再度现世,尽管只是一具充满执念与仇恨的尸体。
而当刘玄通看见程三五时,仇恨如同一锅被火星点燃的热油,随即化为惊天震怒,虬筋一绷,高大尸身爆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扫平方圆。
可相比起刘玄通的震怒,程三五却突生异样,眼中黑翳顿时消散,脱力般单膝跪倒。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回忆,迅速涌入脑海,各种景象纷至沓来,让程三五感觉手足四肢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一般。
“这到底是……”
还不等程三五搞清状况,刘玄通瞬间扑来,十几丈的距离一步跨过,提膝直撞,如同巨槌一般,重重轰在程三五脸上。
众人只听得一声空气爆裂的巨响,程三五整个人倒飞数十丈,在地面上打水漂般狠狠弹了几下,大蓬鲜血泼洒半空,接连撞碎残破墙垣。
长青见状大惊失色,莫说是活生生的人,哪怕是实心钢铁遭受此等攻击,恐怕就要当场碎裂!
阿芙也是脸色煞白,这半道杀出的高大男尸莫说自己,恐怕是阏逢君来了也打不过,这天底下怎能有如此强悍的人物?
刘玄通一击重创,但好像意犹未尽,飞身扑向程三五。洪崖先生见状问道:“你不插手么?”
闻夫子沉思良久,缓缓摇头:“不,就借此战彻底了断过往恩怨。程三五唯有战胜刘玄通,才能摆脱李昭真,走出自己的路来。”
“他的路,可是包括你我性命。”洪崖语气冷淡地提醒道。
闻夫子一撇嘴,浑不在意:“真到那一日,听天由命便是了。”
反观程三五,挨了几乎轰碎颅骨的一击,让他陷入濒死垂危的境地,两颗眼珠在自愈之前如同盲人,五官知觉也是一团浆糊。
自从记事以来,程三五还是头一回如此接近鬼门关,哪怕在太一龙池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经受永无止境的折磨,也没有像现在这般逼近死亡。
身为饕餮半身,程三五是不死不灭的,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
“是吗?”
恍惚间,程三五再次来到灰蒙蒙的荒野,饕餮负手而立,冷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我之间的分化已经越发明显了。先前你甚至能在识海中开辟出小小一方,以此容纳安屈提的残魂。这意味着什么,你清楚吗?”
程三五没有回答,饕餮继续说:“你我若是彻底割裂成两者,你哪里还能不死不灭?那可是刘玄通,你这具身体是用大夏太祖的胎元精血孕育而成,他看到你可不就是要报仇么?”
“那只是一具死尸而已,不是活人。”程三五说。
饕餮不由得大笑起来:“那你就是被死尸打死,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程三五忽然想起一事,抬眼望向另一个自己:“我要是死了,你会如何?”
“不知道,要不你试试看?”饕餮露出好奇笑容:“不过嘛,如果我那么容易对付,拂世锋的人还至于暗中监视吗?”
程三五脸色微沉,饕餮伸出手来:“只靠你一个,赢不了刘玄通,我能帮你。”
生与死的抉择,就在轻轻一握。程三五黯然无语,缓缓抬手,荒野之中无边黑翳逼近,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正当二人双手即将握住,饕餮露出狡猾狞笑之际,长青的声音宛如曙光刺破黑翳:
“程三五,坚持住,我来帮你!!”
程三五猛然惊醒,正好感应到杀机逼面,刘玄通已至近前,一拳捣下。
死关在前,程三五没有依赖饕餮邪力,反倒催动炎风功体,百窍喷火,呼啸炎流竟是推动身体四肢腾挪闪避,躲过粉身碎骨的一拳!
与此同时,一剑如流虹经天,破空而至,正正刺中刘玄通后背,意欲穿心。
但刘玄通周身龙筋虎骨、金梁玉柱,即便眼下只是一具生机断绝的尸体,照样保留生前体魄。纵然长青飞剑直刺,也只能压出一个小小凹陷,无法刺破皮肉。
“别过来!”
程三五抓准时机拉开与刘玄通的距离,百脉炎流不绝,好似火人一般,肉身伤势如同兵刃回炉,吐纳间重铸完好。
他翻身飞跃,抬手示意,结果长青仍然来到身后,让他急怒交加,发狠怒喝:“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我有办法!”就见长青抬手摄回飞剑,划破指尖,在掌中飞速画下一道符篆。
而与此同时,阿芙身形从高处掠过,满头银白长发飞扬,竟是现出血族本相,浓郁死气凝成一柄黑色细剑,攻向刘玄通。仗着奇诡莫测的极快身法,与之周旋。
程三五正要喝阻,长青急忙言道:“我把神将加持到你身上,此举无比凶险,我过去从未试过,眼下只能冒险一搏!”
闻听此言,程三五惊愕不语,长青催促说:“你先敛藏气息,让我施法!”
“好、好。”程三五当即收敛内息,任由长青将掌中血符按在他的背上。随后便听到咒诀之声:“魁罡之精,总辖风火,驱雷掣电,大阐威灵,一切不正,灭迹除形!”
不容程三五多想,顿时感觉天地间精微气机自天灵涌泉狂灌而入,几乎要将经脉撑破。
巨大冲击让程三五瞬间忽略了痛楚,就听他昂首长啸,一时雷火风生!
近在咫尺的长青被瞬间吹飞,好在身形一稳,回头看去,竟是那位“楚渔父”扶住自己。
“真没想到,原来你才是最大变数。”闻夫子看了长青一眼,随之望向战场。
此时阿芙牵制也到极限,她勉力躲过刘玄通挥臂一抡,刮擦些许也被打飞出去,跌入一片废墟之中,扬起尘埃。
“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阿芙艰难起身,白发渐渐恢复如常。
此时就见一片残破大地之上,程三五遍体雷火窜动,宛如天神威立,与刘玄通正面相对,战斗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