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三娘从温暖被窝中钻出头来,一双明亮眸子带着天真神采,环顾四周,对陌生环境充满好奇。
甩开被褥,三娘起身下地,她就像是顽皮孩子,嫌弃衣物弄得手脚不自在,胡乱扯下,就这样赤裸着身子打开房门。踮起脚尖迈步走出,轻盈得好似猫儿一般。
梅花观位处半山腰,冬日清晨草木挂霜,寒风凛冽,哪怕习武有成也不会轻衫出门。可三娘却是浑然无觉一般,哼着乡间歌谣,左顾右盼。
此时两名婢女捧着杂物从院门外走过,猛然瞥见三娘赤身露体到处闲逛,吓得甩下手中东西,匆匆赶来。
“哎呀!三娘你又不穿衣裳!山里这么冷,要是染上风寒可不好!”
“快!去跟老夫人说,三娘醒来了,我先伺候她更衣。”
两名婢女分工明确,一人前去报知何老夫人,一人将三娘拽入屋中,如同照顾孩童一般为她穿上衣物。
片刻之后,柳娘搀着何老夫人来到,就见三娘坐在床榻上,周围堆满了杂乱衣物,她就像耍小脾气的孩子,不肯好好穿上衣裳,露出大片肌肤。
“我来吧。”何老夫人见婢女面露难色,示意对方退下,然后坐到床榻边上,抬手理顺三娘那头乌黑长发。
“祖母,这是哪里啊?”三娘面对何老夫人时,温顺乖巧,任由对方轻抚后背,还特地伸展一下身子。
“这里是梅花观,你不记得了?”何老夫人问。
“梅花观!”三娘颇为兴奋道:“三郎最喜欢梅花了,我要摘几支供起来!”
何老夫人温柔笑道:“不急,此处梅花还要过一阵才开。”
“三郎呢?三郎在哪里?”三娘旋即又问,似乎迫不及待要出门寻找。
何老夫人赶紧将她劝住:“三郎跟着兄弟们出去捉拿贼人了,他没跟你说吗?”
三娘“哦”了一声,似懂非懂般缓缓点头。
何老夫人其实希望三娘从今往后就保持这种如同稚童般的天真,没有烦恼忧愁,不必面对真实的痛苦。
让柳娘端来早膳,二人一同用餐,何老夫人还顺便讲了些市井趣闻,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用膳过后,柳娘还搬来了许多木偶人马,以供三娘取乐。
“我还有事,就不陪你玩了。”何老夫人给三娘穿好衣物,轻声道别。
“祖母慢走。”三娘乐呵呵地行礼,还有模有样。
何老夫人暗自叹息一声,随后出门遣散众人,梅花观内只剩下三娘独处。
对此毫无察觉的三娘自娱自乐,给木偶人穿彩衣、披袖带,沉浸在外人难解的愉悦中。
过了不知多久,三娘肚子咕咕作响,本能起身出门,到处乱逛,靠着嗅觉找到后厨所在,找到放凉的饼子,随便抓来充饥,吃得嘴角满是碎屑。
三娘刚回到院中,忽然看见一名男子背对自己,那人身穿团花锦袍,体型肥硕如球,几乎要将外袍撑破。
看到这名肥硕男子,三娘不由得定住,就见对方缓缓转过身来,一张肥胖臃肿的脸庞,面色蜡黄,好似满布油汗。
吧嗒一声,干冷饼子从手中掉落,三娘看着眼前这名肥硕男子,恐惧神色立时浮现,瞳孔猛然扩张,双手不由自主打颤,两条腿也阵阵发软,几难支撑。
“哟,这不是我的小婉儿吗?”肥硕男子那张臃肿脸庞挤出怪异难看的笑容,他好似回味过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举动唤醒了三娘心底最深处的惨痛回忆,那段不堪过往仿佛化作实质感触,再度玷污着身体每一处角落,让她跪倒在地,反胃呕吐。
“呃,好像有些过了?”易容成范中明的程三五心下暗道一句。
按照此前商定好的办法,程三五负责假冒范中明,为的就是与三娘交手,激起她的心魔,并迫使其直面魔障。而长青在后山布置法阵,就等着三娘情志最为激烈之时,内外交攻,一举摧破魔障。
眼见三娘毫无战意,程三五也不客气,迈步上前,伸手捏住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语气淫亵:
“小婉儿,你怎么吐了?以前你这张嘴,可是什么都能吞进去的。”
三娘当年被范中明掳走后的具体经历,程三五自然是不清楚的,他就是按照对范中明那点浅薄了解,尽量装出一副好色且恶毒的作态。
谁料想,三娘听到这话,脸色大变,难以忍受的恐惧激起反抗本能,双掌一翻,并排推出,直接拍向程三五小腹。
三娘也精通吴岭庄的掌功剑法,这下使出的便是鸢跃鱼飞掌,讲究出招迅捷,还有一整套身法配合。
好在程三五有所察觉,气沉双脚、不动如山,硬是接下双掌,随即劲力自生,反而将三娘震退七八尺开外。
“啧啧啧,小婉儿,论掌法,你可比不过我。”程三五搓了搓塞满厚实布料的肚腩。
此言一毕,程三五眼里黑翳隐现,抬掌虚拨间,方圆天地水气来聚,《坎渊九垒》赫然上手!
三娘虽然心智失常,可是范中明给她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对《坎渊九垒》的掌功招式再熟悉不过,登时眼眸一阵剧颤。
尖叫一声,三娘直接飞身遁走。程三五见状功劲一转,运起《坎渊九垒》中的流波身法,好似鱼龙空游,急追而去,速度不比强催炎风功劲逊色。
即便是程三五也不得不承认,《坎渊九垒》是比炎风刀法还要高明的武功,只是范中明修炼不得法,尚未能将其发挥到极致。
哪怕是这样,范中明当年也足以横行江淮、恣意为害,武林各路人马竟是奈何不了他。
而今程三五凭借属于自己半身饕餮之力,重现《坎渊九垒》威能。就算未曾看到武功原典,也能够通过当初与范中明一战,将这套武功推演完善,这是其他习武之人难以想象的本事。
过去程三五与饕餮在识海对峙,就能够随心所欲施展自己见过的一切武功招式,而且不仅是发挥得尽善尽美,甚至可以突破原本武功极限,呈现出他人无可比拟的高深境界。
一路急追,程三五几乎是脚不沾地,如同掠地而飞般赶到三娘前头,一掌推出,浩劲如浪,直接将三娘掀飞。
“小婉儿,你就这么急着要逃么?”程三五淫笑上前,勾指虚捻,一枚水珠凝摄指间,随即弹出。
水珠如刃,削去三娘几缕发丝,她虽未受伤,但心中仍是惶恐不定,左右顾盼,好像在寻找什么。
程三五从何老夫人那里了解到,三娘偏好用剑,失剑则丧胆,想要她振奋起来对抗心魔,必须持剑不可。
但程三五没有给她到处寻找的机会,足下轻点,扫掌而出,三娘见状夺路而逃。“哈哈哈哈——逃吧、逃吧!”
三娘听到这番笑声,如梦魇逼袭,四肢冰冷,没有丝毫战意,发足狂奔。
看着三娘去往后山方向,程三五暗暗点头,于是紧追而去。
吴岭庄后山是一处幽谷,此间地气充盈,四季如春,更有深潭溪流,景色宜人。最初是关氏先祖研习武艺的闭关福地,如今则是作为三娘回避外人的修养之所。
三娘担惊受怕,发自本能逃来此地,一头扎进奇诡莫测的浓雾内中。
“小婉儿,跑这么快,是要跟我捉迷藏吗?”程三五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三娘身处雾中,竟是没法判断声音方位,她迷茫不已,只得依循本能,慌张失措地沿着深入谷中。
直到三娘走过木桥,来到一棵老树下,正好看到自己常用佩剑搁在树干旁,她欣喜万分,上前拿起佩剑的瞬间,好似触动什么机关,四周雾气霎时散开,一道吊悬半空的身影浮现眼前。
三娘抬头望去,就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那是自己的夫君,此刻浑身浴血、衣袍褴褛,脸面如死人般的酱紫色,被吊在树上,微微晃动着,形容凄惨无比。
那双带着几分不甘与悲恨的眼,直直盯视着三娘,像在诉说着此生余恨。
“啊、啊……”
三娘大张着嘴,连连摇头后退,泪水夺眶而出。昔年定情鸳盟、同心相结,无数恩爱过往历历在目,此刻却只余一具残破尸体。
正当三娘悲恸至极,程三五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回却是清晰无比,就在身后桥上,缓缓踱步而至——
“小婉儿,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吗?关逸鹿当初为了救你,拼命杀入石龙窟,结果连我三掌都挨不住。如今我就在此地办了你,让你好生品尝当年滋味!”
三娘怒恨如炽,当即拔剑而出,直刺程三五,无伦杀意化作锋锐碧芒,势要杀死眼前仇人!
程三五蓄势已足,不退反进,双掌一开,罡气勃发,木桥两侧溪水为之牵动,翻腾怒卷,化作鱼龙之形,随掌而出。
三娘剑出无回,碧芒有劈波分海之势,一举斩开前方水流,碧芒剑气去势不断,程三五侧身闪过,脚下木桥被毁去半边。
木屑水雾纷飞间,程三五眉头一动,那张假面也随之微微扭曲。
“范中明,纳命来吧!!”三娘胸中恨火狂燃,竟尔得了片刻清明,剑锋直逼仇敌而去。
程三五不敢大意,足下倾荡,掌引极招,化出三道流波幻身,直接对三娘形成包围之势。
三娘毫无惧色,身法矫捷如龙腾,剑锋迅捷似雷霆,流波幻身掌势未出,瞬间被斩破两道,气芒余波激散开来,搅得剩余半侧木桥彻底损毁。
眼见三娘攻势狠戾决绝,程三五再提元功,眼中黑翳渐浓,流波罡气猛然凝聚,随即如洪潮溃堤而出。
三娘避之不及,虽是承受隔空掌力,却也被轰飞数丈,嘴角迸出一抹朱红,朝着深潭落去,激起大片水花。
此前程三五一直压制功力,担心伤及三娘。然而真正生死相拼,不容程三五继续留手,他将掌功威力提升至范中明当初层次,立刻便让三娘受创。
三娘剑法虽利,但筋骨体魄终究不如程三五强悍,不可能毫无伤损。好在先前众人早有预料,且看三娘机缘如何了。
“还不动手吗?”
程三五心中嘀咕,回头望向树上“死尸”,那并非他人,就是长青。
经过先前商议,长青担心光是让三娘“手刃仇人”尚且不足,为了令她心中魔障彻底呈现,需要更强烈的刺激。
阿芙别出心裁,提议让长青假扮三娘的夫君,在老夫人指点下易容一番,重现当年凄惨死状。
果不其然,三娘这回不是寻常狂性大发,而是有一丝清明回归,如同将魔障凿开一缕罅隙。
“小婉儿,你的夫君还看着你呢!”程三五来到深潭边,放声沉喝:“你如果只有这点本事,他恐怕要死不瞑目了!”
话声刚落,碧芒冲破深潭水面,三娘持剑直刺而出,周遭潭水也为之牵动,化作无数水剑,扑面杀至。
程三五昂声怒喝,连环数掌,好似洪潮叠浪,将无数水剑轰散成点点水珠。
然而三娘以点破面,接连刺破强悍掌力,逼近程三五身前。
一剑递出,穿胸透背,鲜血瞬间染红重重布料。
“恶贼,死吧!”
三娘运劲再进,推着眼前仇敌一路狂奔,对方好似难以招教,只得任由她将自己重重钉在树上。
那仇敌最后还想反击,然而抬手半途便已无力垂下,气息断绝。
眼看仇敌伏诛,三娘喘息不断,有些茫然地退了几步,随后发出几声低浅笑声,紧接着脱力跪倒,又哭又笑:
“三郎,你看到了吗?我给你报仇了!”
喝声未完,幽谷上空忽有雷震,四面灵光大绽,一道身影瞬间飞到三娘身后,身披霞彩、掌运五气,直接按落三娘头顶。
三娘如受雷殛,身形一震,玄妙道音直入识海,遮蔽心神的魔障随之土崩瓦解。三娘引颈昂首、长发飞散,体内气机勃发而出,将身后之人的伪装摧散。
而在三娘昏迷的前一瞬,正好看见夫君面容渐渐剥落,露出另一张似曾相见的面孔。
幽谷之中闷雷犹自响动,三娘倒地昏迷。长青大出一口气,不待调息,赶紧冲到程三五面前,慌张探视。
“别动!”程三五拦住长青,自行拔出穿胸之剑,还顺便撕下易容假面,坐倒在地,龇牙咧嘴道:
“下回再也不干这种要命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