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香香,邱晨也有些动心:“你们上山狩猎,其他也罢了,遇上香獐子记得捉活的!”
唐文庸歪着头看着邱晨,突然恍然道:“哦,你爱养香獐子,后院里就养着三只……可是,那香獐子用的是麝香,必须杀而取之,你这么养着有什么用?”
邱晨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淡淡道:“谁说只能杀而取之?杀了香獐子取香,就好比杀鸡取卵,只能取一回。**取香可是每年都能收获,不比那一锤子买卖强的多?!”
一锤子买卖?秦铮嘴角勾起,微微垂下头,将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掩住。
唐文庸被抢白的有些说不上话来,指着邱晨叫道:“就你这样……还温婉柔顺!”
“你自己见识不够,我好心给你解惑,还嫌我不温婉柔顺了!”邱晨瞥了唐文庸一眼,目光却也没漏过秦铮脸上的笑意,心中暗暗放松下来……看这样子,不像是心里有了芥蒂的。
唐文庸梗着脖子好一会儿,才把堵在胸口的气理顺,勉强撑着不恼不怒,道:“你说什么**取香?可从未听说过,书籍中也没见过记载……不是你信口糊弄我吧?你说说听听,究竟怎么个取法?”
邱晨看着唐文庸眼中浓浓的兴趣,却并不着急:“你都说了,书籍中没见记载,也没听说过,当然是秘法。既是秘法,怎么能够这么随便地就告诉你?”
说完,觑着又被堵了仰倒的唐文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番打量,然后有些嫌弃地撇撇嘴道:“好在,我们杨家的规矩,这秘法也没说不许外传。你若真想知道,那就只能行了拜师礼,我自然就会详详细细地传给你!”
说着,又状似自言自语地摇头道:“虽说这资质也着实……唉!”
唐文庸这回被堵的差点儿一口气背过去,直挺挺地仰着脖子,满脸涨红地瞪着眼,指着邱晨直叫道:“你,你……”
门外噗通一声,不知是安辔还是秦礼没忍住笑倒了。
秦铮恰好喝了一口茶在嘴里,被邱晨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即使他再能喜怒不行于色,这回也实在忍不住了,噗地一声,一口茶悉数喷了出来,如雨如雾一般,一张炕桌没一处幸免不说,连哽着口气说不出话来的唐文庸也没能逃脱,被喷了一头一脸!
“你,你们!”唐文庸除了性格执拗些,还特别爱干净。这一口茶喷了个兜头兜脸,瞬间就顾不上跟邱晨较劲儿了,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连鞋都没顾上穿,只抖着满是水迹,也分不出是口水是茶水,一脸怒色,满脸涨红地连连跳起脚来。
秦铮虽说喷了茶,可还是被呛到了,一阵紧似一阵地猛咳着,玉白的脸颊瞬间也涨的通红了。
在门外伺候着的秦礼和安辔听到屋里这么大动静,也顾不上笑了,匆匆掀帘子进来,秦礼连忙拿了帕子递过去,让秦铮擦了脸,又迅疾地递上一杯茶,让他慢慢喝了顺着气,这才匆匆将炕桌整个搬了出去。
安辔则连忙用帕子给唐文庸胡乱地擦了头脸,伺候着他忙乱地穿了鞋,匆匆回他们居住的东厢房去洗漱更衣去了。
这一通忙乱的始作俑者,邱晨反而是最淡定悠闲地。觑着空儿,出了屋子,招呼玉凤回去拿条干净的床单子、小垫子诸物过来,又招呼青杏搬了那只‘污’了的炕桌下去,去西厢搬一张干净的过来。她自己则就在西次间的榻上坐了,只等着秦礼在里间里伺候着秦铮洗漱更衣之后,再进去。
过了足有两盏茶功夫,门帘挑起,换了一件天晴色直缀的秦铮首先从屋里出来。
玉凤已经拿了床单、坐垫之类的转了回来,青杏也拿了炕桌回来,都站在邱晨旁边候着,看秦铮出来,邱晨点了点头,玉凤青杏各自拿着物事进了里屋。
邱晨起身,让着秦铮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对面坐了。秦礼也将里屋的脏污之物收拾了,匆匆泡了壶茶送上来。
邱晨笑觑着仍旧端了一杯盐水喝的秦铮,对秦礼道:“劳烦秦礼兄弟给大兴家的传个话,让她把新鲜的果子装一盘子送过来。还有厨房里炖着汤,若是好了,也该给你们将军送一碗过来了。”
秦礼觑了秦铮一眼,见他几不可见地垂了垂眼,立刻恭声应着,几步退出去寻大兴家的传话了。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邱晨和秦铮两人,邱晨正色地起身,对秦铮郑重福身下去,道:“今日之事,多蒙将军维护了!”
秦铮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却在半路上顿住,虚扶道:“不必如此!”
邱晨从善如流地应声起身,再次坐在秦铮对面,含笑道:“将军此次出京疗伤,行踪本不欲人知晓,因为我处事不周,让将军为难了。”
秦铮淡淡地睇着对面的妇人干净淡然的有些过了的笑容,微微摇头道:“虽说轻车简从,不作张扬,也不过是掩那些无心人的耳目,或是延些时日罢了,真是有心,这行踪哪里真能完全匿了。我来此一月有余,只怕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掩与不掩,已没甚区别,你大可不必过于在意。”
邱晨心中微有所动,含笑点头应了,也顺着秦铮的意思转了话题。
“说起打猎,将军的伤势可还用不得箭!”
这个话题显然也让秦铮放松了许多,看着邱晨微微含笑道:“打猎的法子多的很,也不一定要用弓箭……”
这话说的也是,现代人早就极少有人用弓箭,猎枪又管制了,那些生长在大山中的老猎人们,不照样打猎?连狩猎大型食肉动物也不是难事儿。
邱晨的点点头:“若是用单手弩,倒是合适!”
秦铮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面色沉静的妇人。
她会辩药制药,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药方子……造出了那么匪夷所思,杀伤力强大的‘爆竹’……刚刚还说了香獐子的什么‘**取香’……听这话,居然连兵器也懂得不少……唔,单手弩……军中有攻城用的弩车,有守城用的床弩,有供骑兵使用的骑手弩……却从没听过‘单手弩’这个名字,单手,顾名思义,应该就是只需单手操作的弓弩,或许和骑手弩差不多……不对,骑手弩也只是发射时不需双手,装填弩矢还是需要双手操作的……
微微挑着眉毛,秦铮状似无意地问道:“单手弩,是不是装填弩矢发射都只用一只手完成的弓弩?”
邱晨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眨着眼睛看着秦铮,很有些不解道:“对啊,我忘了在什么书上看到过,难道是书中杜撰,并没有实物?”
秦铮眼睛闪过一抹晶亮,勾着唇,极温和耐心道:“军中倒是有一种骑手弩,是供骑兵装备使用的。不过,需要提前装好弩矢,冲锋之时单手发射。不过,这种弓弩装填弩矢仍旧比较繁琐,而且必须是双手。”
“哦,这样……”邱晨恍然地点了点头,垂着眼睛默默地回忆着她见过的单手弩样子和结构……奈何,她前世对这些东西并不怎么在意,知道单手弩还是从一个狂热的军事迷师兄那儿听说的,还没见过实物,只是恍惚瞄过几眼构造图纸……那图纸是什么样子来着?
她的记忆力很好,不说过目不忘,瞄过几眼的东西大致模样还是能够记住的。哦,人脸和人名除外。虽然她还没到脸盲症那么严重,但只要她不在意的人,面目、名字几次都不一定能记住。
片刻,邱晨抬眼看向秦铮,道:“我模糊地记得,那书中不仅有单手弩的记载,还有图样儿……将军若是有兴趣,不若我画出来看看,给将军参详参详。那物件最大的好处就是装填、发射仅用单手即可……其他倒也没甚大用。”
秦铮微微讶然,随即无奈地摇头笑道:“弩矢相对弓箭,力度强,能连发,对使用者的箭法要求较低……不足之处就是射程短、装填弩矢不方便……若是能够如你所说,装填发射便捷的话……”
秦铮的话没有说的太透,不过话中的意思也很明白了。若是修正了弓弩装填不便的缺点,骑兵配备上弓弩冲锋,在短兵相接之前就能够给敌人一轮甚至几轮的压制性打击……那战争结果绝对会因小小弓弩的改造而改写!
邱晨既然提出这个,自然对这些都想到了,也了然的很。她那般说,不过是要秦铮一个态度罢了。秦铮需要,她才会把图纸画出来!
西次间本来就是按照书房布置的,虽说典籍、珍本善本的没有,文房用具还是齐备的。
邱晨此时用来画图到也便宜,直接下了罗汉榻,取了纸张笔墨,把炕桌上的茶杯挪了挪,就把纸张铺在了炕桌上,秦铮很自然地捏了墨条,在砚台中倒了一点点水,开始用力均匀地磨起墨来。
邱晨眼角瞥见秦铮的动作,微微挑了挑眉梢,也就收了目光,在笔筒中翻检了一阵,挑了一支极细的毛笔拿在手里,返回罗汉榻上。
秦铮已经磨好了墨,墨条规矩地放在砚台一侧,正拿着帕子擦拭手指上沾的些许墨迹。
邱晨提笔蘸了墨,慢慢地在纸上勾画起来。
得益于前世做实验报告中,有无数结构图、解剖图之类的要画,邱晨虽然不是出身美术、绘图专业,但勾画个简单的结构图纸,并不要求多精细,只要求大致构造清晰,比例不至于失衡,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唯一让她感到不方便的就是毛笔软软的感觉,与惯用的铅笔不同,让她画的图纸多多少少有些不尽如人意。
即使如此,邱晨这张图也勾画的极快,先是几个简单的线条,将单手弩的大致形状勾勒出来,随即是扳机、装填装置、弩矢发射凹槽……最后在弓弩前端下一个小小的准星,一张完整的单手弩结构图就算画完了。
秦铮在邱晨动笔之后,先是略略挑了挑眉梢,这图画的倒是像模像样……他不由地又想起,林旭献上来的蒸酒器皿构架图,也是一样的纤细清晰地勾画,一样的细微详实,如今看来,竟都是出自这位妇人之手了……这图画的与他之前见过的工匠图纸都不同,世传的那些图画的都极简单,即使再明白再技艺高超的工匠也根本没办法仅仅看着图纸就能做出什么来,而这个妇人所画的图纸,却是详实细致的很,虽说照着图纸就能一丝不差地制作出来也有一些难度,但也不过是细微处需要实际验证试制改进罢了,却比那些粗略的几乎连形状都看不清楚的图纸,好的太多了。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种种,秦铮很快就顾不上多想其他,妇人手下绘制的图纸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清晰……虽然大致仍旧与他所熟悉的弓弩相似,但几处细节却是大相径庭,特别是那个启发装置和装填构造……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不由自主地走得更近一些,几乎紧贴到妇人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白皙手指间握着的纤细毛笔的笔尖,满眼惊艳满心惊喜非常地看着一根根线条勾勒出他想都想不到的,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弓弩装置来了!
这般的激发装置,这般便捷的装填构造……单手弩!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外形图,连内部构造都不知道,没见过,秦铮已经完全确定,这样够早的弓弩,绝对可以实现单手装填,单手激发……而且,让他惊艳的还远远不止如此,这张图纸上清晰地勾画出了装填构造部分,与旁边附带着的弩矢图样相对应,这绝对是可以连发的弓弩,而且至少是十二发弩矢--连发!
十二发弩矢连发,哪怕弓弩的发射时间比弓箭短促的多,之前他熟知的弓弩,一息最多也就两连发;这个十二连发弩矢若真的做出来,秦铮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他相信,这种十二连发的弓弩能够在两息,最多三息内,就将十二发弩矢全部射出去。
两军交锋,相对冲击开始到短兵相接,留给前锋冲击的时间也不过几息,十二连发弩矢若能够配备到军队前锋手上,三息内就能够连发十二支弩矢……这将是何等的压制性打击?
他几乎可以想见到对方敌军前锋割麦子般扑倒下去的情形……那样的战斗,恐怕军心稍有不稳,那一方的兵将只怕就会当场溃散!
邱晨将最后一笔画好,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也就只能画成这样了,再详细再精致的都画不来了。放下笔,邱晨习惯地上下端详着,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这才直起身来……
“哎唷……”
“唔……”
一声痛呼和一声闷哼,邱晨捂着头顶,秦铮捂着下巴迅速地分开。
揉着生疼的头顶,邱晨伏着身子扭过头去,就看到秦铮正捂着下巴,皱着脸……她迅疾想起头顶的发髻还有发髻上攒的簪子……她一下子觉得头顶没那么疼了!
估计,这位比她疼的多!
邱晨眼中的恼怒散去,渐渐从眼底漫上一层笑意来,睨着秦铮,却正了脸色道:“将军是不是看出什么不对了……还请将军指正!”
说完,那眼睛里的笑意已是掩都掩不住地漫了一脸,眼睛和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弯了。
秦铮揉着下巴,与其说疼,还不如说尴尬慌乱更多。正满心无措慌乱地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越距举动,同样撞疼了的妇人却笑语嫣然地替他解了围……
心里如此想着,再看那妇人笑靥如,笑容中微微戏谑,却不改眼神的清澈坦然,没有丝毫的扭捏和柔媚之态……就如坦然在日光下的儿,虽没有人工雕琢的精致,没有温室朵的娇贵华丽,却开的恣意粲然,蓬蓬勃勃,不希冀引人注目,却足够让人惊叹、流连。
这样的坦然无伪,这样的真挚质朴,没有任何矫饰,没有任何的刻意……又何尝不是他所孜孜追求的?
那笑容灿烂的,足以让日光失色,足以耀了人的眼睛!
秦铮捂着下巴的手忘了放下来,就这样看着妇人的笑颜怔住了……
这样的晶亮直白坦然的目光……邱晨微微一怔,随即心脏不可控制地漏跳了半拍,然后好像要补偿刚刚的楼跳,疯狂跳动起来。
她自己几乎都能听到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着,冲撞着胸膛,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胸膛里蹦出来一样!
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转回头,邱晨深深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将心脏狂跳的悸动渐渐压制下去。几息之后,心脏狂跳的稍稍缓解,邱晨脸上的惊讶慌乱之色也敛了去,这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转回头来,微微仰着头,有些踌躇,却并不胆怯地看着秦铮开口。
“秦将军……是不是我画的图不成样子?”
秦铮一下子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慌乱和尴尬,却不敢对上妇人清澈坦然的目光,摇着头道:“不,不,你画的很好……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
有些慌乱又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和意见,秦铮自觉那刹那的慌乱和尴尬散了些,干脆上前一步,在炕桌旁站定,指着图纸道:“这里,这个激发设置,还有这个装填弩矢的部分……我之前都未见过,若是我所想不差,这些比如今军中配备的最好的弩机都要好得多……”
邱晨的目光清晰地看到秦铮脸颊上一片红晕渐渐染上来,连耳朵尖儿和耳后的脖颈都漫上了一层酡色。
她不由地在心里暗暗叹息……刚刚那样的目光,她活了那么多年,并非不懂,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这位大将军……哦不,如今是侯爷了。这位侯爷虽然在指挥作战和官场机谋中,已经很是熟稔,甚至能够称得上游刃有余,但明显的,在男女之事上,还稚嫩纯洁的很!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女子,居然能够无措到语无伦次,居然还会脸红……
她在现代,有多少年没看到会脸红的男人了?
不说她那些非人类的师兄们,就是比她们小几岁近十岁的小师弟们,说起女人、说起男女之事来,也能够坦然地侃侃而谈,一个个都是久经男女之事的大师派头,哪里还有谁会因为看女人一眼脸红的?!
这样的人,搁在现代,简直比大熊猫还珍惜,就是国宝中的国宝啊!
秦铮认真地指点着图纸跟邱晨探讨着单手弩的各处构置,邱晨也一心两用地不时发出一声‘哦’‘喔’‘这样啊’……之类的感叹词,秦铮就好像受了莫大的鼓舞,一点点详细地解说着自己的构想,包括单手弩的各种详细构置,还有单手弩使用后的效果,甚至连战场的攻击效果设想,也忍不住对邱晨描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刚刚那些尴尬慌乱早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名军人对着一种新式武器,刻入骨子里的欢喜和兴奋,甚至,破天99999荒地连声笑起来。
“……哈哈,只要给我的前锋骑兵装备上一千只,不,不用一千,只用五百!只需配备上五百只此种弓弩,十万以下的敌人对阵,都将不敌一战!”
说着,秦铮转回头,两眼晶亮地看着邱晨道:“最关键的是,有了这种手弩,我方的将士就可最大程度地远程攻击,而减少近身作战,从而最大程度地减少我方将士,减少我军袍泽的伤亡!”
从秦铮亲自出面寻找疗伤药一事,邱晨就知道,这位将军,不禁作战智计过人、英勇果敢,而且,他是一名真心爱护兵士的将军。
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上无数大战,无一不惨烈,无一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动辄上万、十万、甚至几十万的死亡,造就了一个个将军的辉煌。这在冷兵器时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秦铮指挥的作战,同样不可避免这样的状况,可他能够为了减少兵士的死伤,能够亲自出来寻求效果更佳的疗伤药,能够在拿到单手弩图纸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的士兵袍泽会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已经是冷兵器战争时代,一个将军、一个指挥官能够做得最好的了!
这些想法述诸笔端似乎很多,但在邱晨心里,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这种对人命的重视和尊重,让邱晨不由觉得亲近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一层。
“将军说的是,能够减少伤亡自然最好!”
秦铮对上邱晨的目光,眼底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放松,那是一种他从没有尝试过的几乎完全放开戒备的感觉,甚至在秦礼秦义八人还有唐文庸、洪展鹏面前也没有过。
彼此对视,会意一笑,秦铮笑道:“若此弩能做出来,你,功不可没!”
邱晨也灿然一笑:“这可不敢当,我是完全的不懂这个,不过照葫芦画瓢,成不成的……我可没出什么力,可不敢贪功!”
秦铮很自然地含笑道:“真不知,你哪里懂得的这么多新鲜物事儿!”
秦铮说者无意,邱晨听者有心,脸上的笑容瞬时一僵,心头一跳,几乎控制不住失了态,连忙顺了眼睛,努力地抚平了悸动的心,调整了自己的表情,抬眼再看向秦铮,淡淡笑道:“秦将军的这种疑问,其实我自己也糊涂着……”
刚刚那句感叹,秦铮也只是有感而发,实在没想过邱晨会如此郑重地聊起这个话题来。
看着面色郑重,又微微有些紧张失措的妇人,秦铮完全从弓弩图纸上收回注意力来,默默地在邱晨对面坐了,静静地看着邱晨,听着她慢慢叙说起来。
“……秦将军也知道,先夫噩耗传来,我曾经大病过一场。”
秦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知道这件事。
林娘子夫妻伉俪情深,丈夫被征夫边关后,一直深居简出,操持着家事,做针线活糊口,之后,林娘子丈夫林升死讯传回来,林娘子变卖家产为林升立了衣冠冢,衣冠冢立好当日,林娘子一病不起,几乎就此丧命。这一病一直延绵了大半个月,方才好转。病好之后,林娘子就一改往日的深居简出,带着小叔和两个孩子,开始了采药、制药,之后又拿出了疗伤药的配方,蒸制出了酒精,拿出了杀伤力巨大的‘爆竹’,还有种种药物配方,新鲜物事……任取一种,都足以让人惊艳侧目,而她,之前与那些村妇没有差别的一个山村妇人,居然拿出了不止一个!
这些足以让人惊讶,几乎成了传奇的一切,并不隐秘,不仅认识林娘子的人知道,很多不认识林娘子,只是听闻林家迅速兴腾起来的人,更是口口相传的神乎其神。
只不过,那些传的神乎其神的说法,秦铮并不以为意。他也对林娘子前后迥然的变化疑惑,但并没有怀疑什么,他见过许多人经历了生死之后,性格大变的并不少见,相对的,他认为林娘子的性格变化并不明显,而那些让人惊艳让人瞠目的种种药方子、制皂方子等等,或许真如她自己说的,不过是遇到了一个老乞丐意外学得,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也说过,她爱看闲书,真是从某些古本残卷上看到的也说不定。
邱晨默默地垂了眼,捧着早已凉透的茶杯,看着发暗的茶水,平静地说道:“我小时候确实救过一个路过的老人,那个老人也教了我一些识药制药的法子,我识字也是跟那个老人学的……后来,那个老人走了,我学的这些东西一直也没有用处,就被我丢在了一边。家里人和周围人都说女孩子就应该温婉柔顺,要有一手好针线,灶上的活儿也要拿得出手,我就努力学习针线绣,跟着母亲学习上灶……再后来,我嫁入林家,诸事有先夫操心,我也没想过那些采药认药制药的东西有用……直到,先夫的噩耗传来,我大病之后,十多天都糊涂的很,好像自己去了很多陌生的地方,看到了许多从没看到过的事情……糊里糊涂的,好像许多事情我也亲手做过,亲眼看过……再醒过来,看到家徒四壁,家里只有几块邻居送的山芋……孩子们那么小,阿满刚刚一岁多,走路还走不稳当,却连一口白面馒头都吃不上……我就想着赶紧挣钱,买粮买面,才不至于让孩子们饿死……小叔要上山砍柴,我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了,在山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块茯苓和一些五味子,我一下子想起了搁下了多年的识药认药制药……再以后的事情,秦将军也都知道了,这个……”
邱晨指了指桌上的手弩图纸,又道:“还有那个爆竹,就都是我生病时迷迷糊糊地见到的……”
说到这里,邱晨顿住话头,看着秦铮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来:“这些事情,我一直不敢说,连爹娘都不敢说……我也知道这些古怪的很,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不明白,我就安慰自己,或许是真的死了一回,见了些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也知道,这些东西拿出来会让人怀疑,我就都推到了当年的老乞丐和杂书上……”
对面的女子明明离他不过咫尺,但秦铮听着她有些混乱恍惚的叙述,听他说到病重离魂,经历了种种匪夷所思……那片刻,他几乎感到她离他极远,似乎,远到了遥不可及之处;又好像,她随时随刻都可能随风而去,再也寻觅不到她的踪迹!
到她最后苦笑着问他:“……连爹娘都不敢说……”那种凄惶,那种无助无措,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
他很想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温言宽慰她,用自己臂膀和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再无恐惧再无凄惶的天地!
他紧紧握着拳,他用手心的刺疼和紧绷的身体提醒自己,他现在还不是她的谁,他现在还不能!
这个妇人只所以向他说起这些,不过是为了打消彼此的疑虑,坦诚相待。也或者可以说,是对他今日维护的回报。
他对她的这些小小的想头看的清楚,她懂进退,知大局,却毕竟没真正经历过智计谋略的种种,那点点几乎凭天性的选择决定确实不错,但还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正是看的清楚,他也知道,这妇人是多么刚烈,多么可敬不可侮。若非她真心接受,他若做出什么轻慢举动,失去的恐怕不仅仅是真正将她护在怀里的机会,甚至,连仅有的信任也不再有。
努力地压制着心底的悸动和渴望,秦铮想把脸色放到柔软温暖,却不知道肌肉的僵硬,再次让他变成了冷硬无波的表情:“此事,就此为止,再不要向人提起!”
邱晨有些诧异地看着秦铮,透过他冷硬的表情,他这是……关心地叮咛吧?
秦铮说完,也发现了自己声音表情的冷硬,心中那股子强烈的悸动和渴望也稍稍平复了些,他的表情也随之柔软了许多:“……嗯,乞丐也罢,闲书也罢,都无碍……嗯,以后注意多搜罗些旧书古籍放在家里,也防有心人生事……”
“嗯嗯,”邱晨连连点着头应着。她本就爱看书,家里多藏些书,孩子们也可以扩大阅读面……当然了,也可以防备有心人追查她那些话的真伪……
秦铮微微皱了皱眉头,又挥挥手道:“古本不易得,这个我会替你留意些……这件事再不用提了!另外,你如今作坊也不少了,暂时不要再开新的作坊了……”
邱晨微微瞠目道:“我正想着年后去府城建一个制皂作坊……如今的作坊产量太小,运输也不便,制出来的香皂远不够卖。”
秦铮转回目光,瞩目在邱晨脸上,渐渐地,就在邱晨怀疑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下意识地抬手去擦的时候,从秦铮的眼底眉梢渐渐地溢出一抹笑意来,这抹笑意渐渐地满溢出来,晕染到他的眉梢眼角,晕染到他的嘴角脸颊……
仿佛一块冰,眨眼间冰雪消融,春暖开!
邱晨手抚着脸颊,就这么看住,愣住,呆住!
她的呆怔明显取悦了对面的男人,秦铮脸上的笑容更盛,那灿烂的笑容,简直如春日百漫漫严严地开过去,灿烂成了一片!
邱晨却被他这个灿烂的笑容晃了眼,迅即却醒过神来,连忙把眼挪开!
我勒个去的,这人难怪不笑,这笑起来简直就是个祸害啊!祸水!太祸水了!
邱晨心里暗暗腹诽着,扭回头,又觉得有些不看白不看,随即又转眼偷偷瞧过去……却恰好被对方已经敛了笑容的秦铮捉住,随即,那刚刚敛起的笑容,就再一次挂上了他的眉梢眼角唇角!
心头跳了跳,邱晨慌乱地转开目光,不可遏制地感到脸颊迅速地烧起来。
她猛地吸了口气,从榻上站起身来,微笑着福福身,“时辰不早了,秦将军刚刚伤愈,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早些休息吧。”
说完,再次微微曲曲膝,邱晨退了一步,随即含笑转身而去。
挺着脊背,微微仰着头,尽量地让自己保持着平静的步态、身姿,慢慢后退,慢慢转身,慢慢走向槅扇……
她希望自己表现的平静些,不要让那人看笑话!
哼哼,不过是一个看女人会脸红的幼稚小子罢了,有啥好怕的!姐姐当年什么没看过,真人版……咳咳,视频真人版都看过,现实中,还曾跟着闺女欣赏过美男,看到出色的男人还会出口哨表达……虽然,吹口哨的都是闺蜜,她也大方跟着看了不是……
心里混乱地做着心理建设,邱晨自己都不知道地僵硬着身体,绕过槅扇,自觉走出那人的视线范围之后,提着的一口气旋即泄了,肩膀垮下来,腰板儿也不再挺直……
“嘿嘿,你这是咋了?那根木头跟你发脾气了?”突兀的声音从近旁响起,刚刚放松下来的邱晨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远离了声音的出处,站定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确定,这声音熟得很,明明是去换衣服久久未归的某人!
惊吓退去,怒气却一下子高扬起来。
邱晨抬手拍拍心口,瞪着缓缓从槅扇暗影中走出来的唐文庸,默默地看着他凑到身边来,凑近了她小声道:“那个木头就那种臭脾气……嗷!”
邱晨抬脚重重地跺在唐文庸的脚上,用力碾了碾,这才向唐文庸挑了挑下巴,转身,满心轻快地出了前院正房。
“哎,你个恶妇、泼妇!……唉哟,一个木头,一个恶妇……”唐文庸愤愤地嘟哝声被她抛在门帘内,邱晨出了屋,等在门口的玉凤青杏连忙跟了上来,随着她一路往后院走去。
回了后院正房,依旧按照惯例检查了孩子们的课业,又说笑了一会儿,打发了杨树勇兄弟和俊文兄弟们回房休息,她则如常带着阿福阿满一双儿女洗漱了,放进温暖的被窝里,一边倚着儿子,一边偎着女儿,邱晨含笑讲着给孩子们讲着故事,在喁喁的讲述中,两个孩子的呼吸渐渐绵长匀细起来,两个孩子睡着了。
邱晨摸索着给两个孩子拉拉被角,掖严实了,自己则裹着被子慢慢地坐起来,倚着窗台一侧默默地坐下来。
到了十一月底,月色不明,厚厚的窗纸上透进来的光线极淡,淡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片黑暗中辨别出窗纸上铅灰色的窗棂形状。
暗夜中,一切似乎都睡沉了。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着,就如她身处在这个时代,她是这个世间的异数,周围许多人,都与她不一样,她每时每刻都仿佛活在一个真空之中,她心里想要的,她的做人做事的底限,这个世界的人没谁能够理解,她也不指望他们理解。
此时此刻,暗夜中的独处,反而让她可以完全地从心到身放松下来,放下层层的戒备,放下种种的思虑,只这么坐着,感受着暗夜的静谧!
不知坐了多久,时间流失的没有痕迹,只有她的一双腿麻木到毫无知觉。
邱晨晃过神来,慢慢地伸展了双腿,轻轻地揉捏拍打着,促进着腿部血液的流动,那种剧烈的苦楚让她咬着牙仍几乎忍不住哼出声来……
“娘!你怎么了?”阿福软软的声音响起,小小软软的孩子揉着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非常神奇地毫不迟疑地确定了娘亲的所在,手脚并用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爬到邱晨身上,抱着邱晨关切地询问着。
邱晨心中一痛,伸手将儿子仍旧有些偏瘦的身子搂进怀里,扯着被子将母子俩一起裹住,捂着儿子微凉的身子,带着儿子重新躺好,一边放柔声音低声道:“娘亲没事……娘亲做了梦,没事,没事,快睡吧!”
说着,很自然地轻轻拍着儿子的脊背,轻声哄着儿子入睡。
或许是听到娘亲声音平静温柔,真的没什么异常,阿福很依赖地往邱晨怀里挤了挤,小脸依靠着娘亲的身体,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又重新睡熟了。
邱晨又等了一会儿,想确定儿子睡熟了再把他放回自己的被窝,只是听着儿子绵长匀细的呼吸,她自己却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娘亲……阿满也要跟着娘亲睡!”
邱晨睡得正香甜着,听到阿满刚刚睡醒尚有些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蒙蒙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阿满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她自己的被窝里钻了过来,揪着自己的被子拱了进来,然后伸手搂住娘亲的身体眯着眼撅着嘴巴,一脸的不乐意。
眨眨眼,屋里昏暗的光线告诉她,天还没亮。不过,这片刻,她也彻底清醒过来。卯正了,孩子们该起来准备洗漱穿衣去晨练了!
清醒过来,邱晨就看到身边仍旧闭着眼睛依靠着自己的阿福,还有趴在自己身上,像是占地盘的小狗一样的搂着她的阿满……扯扯嘴角,笑起来。
搂着阿满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小丫头哄得重新笑起来,娘儿俩笑着闹了一回,邱晨拿了衣裤替小丫头穿好,再返回身,就看到阿福仍旧靠在她的身边,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熟,眼皮儿却颤抖的厉害。
邱晨笑着拍了拍阿满的小屁股,扬声招呼玉凤和青杏进屋,让她们带着阿满去洗脸梳头,自己这才俯下身来,搂着阿福拍了拍,凑到儿子耳边轻声唤道:“福儿,起床了!”
“娘……”阿福张开眼睛,一下子看到娘亲满脸的笑,登时红了脸。
“娘……!”
“好啦,娘亲知道,我儿子是跟我亲近呐!”说着,邱晨笑着凑到阿福耳边小小声地道,“我不会跟满儿说的!”
“娘!”阿福小小声地唤着,伸手搂住邱晨的身子,埋着小脸儿在邱晨身上蹭了蹭,这才乖乖地爬起来,在邱晨的帮助下穿好衣裤,一脸欢喜地跳下炕,穿上鞋,转而对邱晨道,“娘,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吧。儿子带着妹妹出去,你放心吧!”
邱晨瞪着眼睛看着一脸小大人样的儿子,一股温暖感动从心底蔓延上来,瞬间从胸中冲上来,冲入鼻腔,冲进眼眶,让她瞬间红了眼!
“嗯,嗯!”邱晨连连答应着,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伸手捧住阿福的小脸,亲了亲,满脸满眼地笑道,“我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娘亲了,娘亲好高兴!”
阿福小小子被夸得红了脸,两只眼睛却亮的灿灿生光,看着邱晨,努力板着一张小脸,正色道:“娘亲,儿子过年都六岁了,就是大孩子了,儿子大了,就能好好地孝敬娘亲了!”
说着,别别扭扭地亲了邱晨一口,扭身啪嗒啪嗒跑进东耳房里去了。
邱晨看着晃动的门帘子,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脸颊上却已冰凉凉地湿了一片。
------题外话------
呼,今天终于完成了既定任务,偶可以安心地爬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