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光中,邱晨没有让玉凤和青杏跟随,她一个人裹紧了斗篷,出了大门。
虽然一直没有去看孩子们锻炼,但她却大致知道孩子们锻炼的过程和地点。
林家在建了两处院落之后,把大门外一直到池塘堤岸的部分,陆续都做了平整,并铺了青石和青砖,然后向东延伸到了学堂门口,以至学堂的东侧大片山坡,也陆续地垫平,扩展成了一个七八亩的小平台。当初邱晨起意平整这个的时候,想的是让学堂的孩子们在课间课余有个活动的地方,自家的孩子们若是想要骑骑马,也有块平整的地方,没想到,这会儿,倒成了孩子们早晚锻炼的所在。
已是深冬,早晨的寒气尤烈,地面上、草木上都笼着一层经营的白色霜。
越过学堂,眼前豁然开朗处,邱晨在学堂院子一角停住了脚步。整个平台已经完全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孩子们正排着队,在小平台上绕圈跑。队首是个子最高的俊文,队尾则是一米米高的阿满……秦义就跟随在阿满身边。
看着阿福阿满努力挪动着小短腿跟着队伍的节奏,小小的脸即使在晨雾中也能清楚地看到涨红着,小嘴里呼出的大团大团的白色热气……显然,孩子们因为努力奔跑,喘息的厉害。
邱晨心中酸涩,眼窝发热……
一直没敢来看孩子们锻炼,邱晨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孩子们锻炼回来的反应。孩子们回到家,她只看到了一张张红彤彤的小脸,还有汗湿的头发和衣服,却没有一个孩子向她诉苦,更没人哭闹了。
孩子们比她想象的坚强的多,同时能够看出来,秦义教孩子也确实有一套,能够让孩子努力锻炼,却仍旧兴致勃勃,没有丝毫怨言畏惧。
早上两个孩子对她强烈的依赖,还有小阿福完全超出年龄的懂事,都让她深感触动。她忍不住想来看看孩子们。
她对那个男人不感冒,从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彼此撇清,但孩子们却不可避免地,在他们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即将失去父亲的庇护,还有来自父亲的关爱和温暖。
虽然,她对那个男人能否很好地履行父亲的义务,能否给予孩子们父爱关怀很怀疑,但她却没办法否认,造成这种结果,她个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至少,她没有为了孩子尝试过努力……
“呃,林娘子早!”清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邱晨连忙眨了眨眼睛,将眼眶中的雾气掩下去,调整着表情转回身来,就见潘佳卿一身蓝色袍,身形俊秀清瘦如竹,正背着手一步步走过来。
略略屈了屈膝,邱晨也扬起一抹微笑来,招呼:“潘先生早!”
“这是来看孩子们?”潘佳卿在邱晨身侧立住脚步,虽是询问,语气却是陈述,也没有看邱晨,而是将目光放在操场上跑步的孩子们身上,“孩子们很好!大的几个还罢了,阿福阿满也能坚持下来,着实不容易了。”
邱晨也转回身子,同样看着孩子们,下颌微仰,脸上透出一抹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自豪:“是啊,之前没来看过,见孩子们回家不哭不闹,还以为并不苦……今儿才知道,孩子们远比我知道的更努力……更懂事!”
潘佳卿点头表示赞同,话题一转,说起了孩子们的学习情况:“俊文几兄弟都不错,即使俊文,年纪虽大了些,可不急不躁,行事治学都踏实稳重。若是能够一直努力下去,他们兄弟都不会比林旭差。最难得的是两个小的,阿福懂事用功,课业完成极好,比他小叔和几个表哥都好;阿满最是聪慧灵秀,小小年纪,学习领悟却比几个哥哥还快,可惜,是个女儿了……”
潘佳卿介绍着孩子们的情况,只是说到阿满不由地惋惜地叹息。这个时代,女孩儿再聪慧也没有大用,终究逃不过‘嫁人’二字。潘佳卿每每看着聪慧灵秀的阿满都会扼腕惋惜,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儿,必定成就不凡!
“都是潘先生教导费心!”邱晨客气着,话题一转道,“潘先生可确定在哪里过年?”
潘佳卿脸色一黯,默了默道:“不瞒林娘子说,小可家中的房舍早已变卖,之前与家母所居屋舍还是赁来的。再说在县城也别无亲族往来,我已经跟母亲说过了,就在这里过年了。”
虽说之前知道潘佳卿家庭窘困,却没想到连间房子都没了。
邱晨微感意外之下,却也很真诚地笑道:“潘先生和老太太能在这里过年最好不过,彼此毗邻住着,到时候也热闹便宜……对了,过年休假的事儿潘先生可定下了?”
潘佳卿摇了摇头,却又看向邱晨道:“馆舍年假惯例,一般在腊八到腊月半之间,年后过了元宵开馆。咱们这里小可倒是没想过……”
邱晨笑道:“既是如此,那就腊八歇着可好?辛苦一年,过年早点儿歇馆,也让先生好好休息休息,准备准备过年诸般事宜。”
这样的安排完全是为潘佳卿着想,他自然没有异议,忙拱手致谢。
昨晚,那妇人一脸羞恼的样子出了门,唐文庸就很是好奇地两头打问,却奈何两个人嘴巴都紧的很,挨了那妇人狠力一脚不算,在秦铮这边就只看到一张木头脸,两个表情都欠奉……这让他更生了几分兴致,抓心挠肝的几乎一夜都没睡好。今儿一大早,他就又凑到秦铮的屋里,希望能掏摸出点儿啥消息来。
秦铮已经穿着整齐,也洗漱完毕,唐文庸进门,秦铮正整理着衣袍往外走。
“嗳,一大早你这是要去哪里?”唐文庸急急地转了头,跟着秦铮往外就走。
秦铮看都懒得看他,神情淡淡地走出屋门,一边往院门口走,一边道:“出去走走!”
“哈?”唐文庸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虽然沉稳,但毕竟是武将,从小爱舞刀弄枪的,之前无论在京城还是从军后,每日早晚必定在练武场舞弄一番才罢。可自从来到刘家岙,来到林家,这位就一改往日习惯,天天窝在屋子里不出门。最初唐文庸还不明白,细细想过之后才明白,林家毕竟没有当家的男人,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秦铮之所以不出门,这是怕给村里人看到林家有外男出入,带累了林娘子的名声呢!
啧啧,之前他怎么从没看出来,这块木头也有这么善解人意,为人着想的一面呢?
只不过,今儿这块木头又抽了哪门子疯了?咋不好端端地窝在屋里,咋就突然要出去走走了?
跟着秦铮紧步慢步地沿着池塘堤岸走过来,刚走到学堂门口,唐文庸就看到了站在学堂院墙一角的两人。男子俊秀飘逸,女子纤细清丽,只看背影,还真是……相配啊!而且两人明显说着什么,从侧脸上看过去,两人脸上明显都带着笑意,显然相谈甚欢。
那两个人虽说站的隔了一人距离,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举止,但那二人说笑彦彦的样子,却让刺到了唐文庸的眼。
“这恶妇,对他那般不假辞色,却跟个穷教书先生说得这般热闹……”唐文庸心里不忿起来。
只是转眼,看到秦铮淡然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他嘴角那丝还未展开的不忿倏然化成一抹戏谑和揶揄的笑容,还以为某人抽风了,原来……如此啊!
唐文庸咧着嘴,挣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这林娘子年纪轻轻失了丈夫,又凭空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这个姓潘的倒也算是难得的,人品学问都不错……”
话未说完,秦铮冷厉的目光已经扫过来,生生地让信口开河的唐文庸打了个寒战,闭了嘴。
“不要污人名节!”秦铮低低的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大步朝着操场边的两个人走过去。
唐文庸停住脚步,僵着脸摸了摸下巴,看着那块木头急吼吼地走上去,状似无意地一脚插进林娘子和潘先生中间,嘴巴一咧,无声地嘿嘿笑着,抬脚也赶了上去。
昨晚的热闹他没看到,也问不出,今儿这热闹看起来绝对差不了,他可不能再耽误了。
在两人之间站定,秦铮状似随意地望着操场中的孩子们开了口:“几个孩子都不错!”
本来邱晨和潘佳卿虽然并肩站着,中间却隔了一步多不到两步的距离,秦铮突兀地从后边插进来,三个人的格局就立刻显得局促拥挤起来。
邱晨微微错开一步,微笑着转回脸,对秦铮道:“嗯,我也没想到孩子们能做到这样。”
说着,邱晨看着脸色微微愕然的潘佳卿,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县城的青年才俊潘佳卿潘先生,因父丧守孝暂时不能继续参加科考,正好便宜了我们,聘回来给孩子们做了蒙师。”
秦铮这才仿佛刚刚看到潘佳卿的存在,就听邱晨接着介绍道:“这位是……”
“在下姓秦,京城人士。”秦铮不等邱晨介绍,接口自己报了家门,同时抱拳与潘佳卿见了礼,算是认识了。
接下来,唐文庸也笑眯眯凑了过来,又再次跟潘佳卿彼此通了称呼,厮见了,三人从孩子们的锻炼,说到科举仕途,又说到朝堂政事……竟是你来我往,说的颇为投契。
这些话题,邱晨也插不上言,看着孩子们热完身,开始在操场中重新列队,邱晨怕被孩子们看到,干脆告辞回了家。
邱晨回家就找来大兴,把给潘先生的年礼做了调整。之前以为潘家母子会回县城过年,诸如菜蔬之类就没备,如今得知他们就在刘家岙过年,他们母子没有车辆,想去买菜也不方便,干脆在林家需要购置的年货中备出潘家的一份来,般般样样都备齐全了才好。
吩咐完大兴这件事,没一会儿孩子们就早练回来了。一番洗漱换了汗湿的衣服后,邱晨和杨树勇杨树猛兄弟俩带着孩子们吃了早饭,杨树勇和杨树猛去东跨院,孩子们去了学堂,邱晨略略收拾,也正要去找兰英商量商量,过年村里需要走动的人家。
从今天就算进了腊月门儿了,农村里许多人家都开始置办年货,筹备过年。她也要将诸般事情规划好了,才好派人去采买筹备,这儿的物资可没有现代那样极大地丰富,哪怕大年初一超市都开业,这会儿不提前铺排好了,到时候只怕拿着银子都没处买东西去。
刚刚披了斗篷出门,大兴家的就从前边快步走了进来,抬头看到邱晨,连忙笑着道:“夫人,前院来两个乡亲,说是来给咱家送年礼的,我们那口子引着他们进了小厅,打发我过来请示夫人,怎么处理。”
邱晨微微皱了皱眉头,抬抬手道:“我先去前院看看,你去东跨院请兰英姐过来,她对村子里人事比咱们都熟,有她来,该怎么样就明白了。”
“嗳,嗳,奴婢这就去!”大兴家的答应着随即转了身,匆匆去东跨院了。
邱晨略略思忖了片刻,回身招呼上玉凤,带着她一起去了前院。
村子里的人有自己的一套人情往来礼仪,他们上门送礼,虽然拿的不过是些干蘑菇、鸡蛋什么的,但表的就是这份心意。邱晨虽然很无奈,却也念着这份情,只能客客气气地应酬。
主仆俩一路来到前院小厅,邱晨进门,就见大兴正陪着两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坐着,一打眼还都认识,一个是林子父亲刘满银,另一个则是刘占峰的父亲刘大贵。
见邱晨进来,大兴连忙起身退到一旁候着。
刘满银和刘大贵也连忙笑着站起来,特别是刘大贵,一脸的拘谨,连看都不太看邱晨,只堆着一脸的笑,微垂着头,跟在刘满银身后。
“满银叔,大贵叔,我这做晚辈的还没动弹,倒让你们两位长辈先上了门……这我哪里受得起!”邱晨笑着寒暄着,让着两人再次落座。
刘大贵连忙一脸认真道:“升子媳妇如今可是咱们村的大财神,哪里有当不起的……”
刘满银伸手扯了他一把,笑着道:“侄媳妇,你这就是跟你叔说笑了……我们也就是辈分虚高上一辈,但这一年来,一家老小因你带着日子宽裕好过了,占祥和林子都上工,不能自己来,少不得我们替小子们过来走一趟,也没啥好东西,不过是表表我们这些人的心。”
邱晨看了刘满银一眼,这位收了大半年药,别的不说,这口才倒真是练出来了……有这位在,三奶奶那一支只怕拿不回村正的权利了。
有寒暄盏茶功夫,顺子又来通报说是又有人上门了,刘满银和刘大贵一人放了两张狐狸皮子,一人放了两套手工细致插满了的,给阿福阿满的锦缎衣裳,虽说款式很拙朴,绣工也一般,但看得出实实在在用了心的。
邱晨连连诚心地谢了,打个眼色,玉凤已经捧出四匹上好的三梭布来,每家两匹,都用他们各家的包袱包了,送着两个人满脸欢喜地出了小厅。
他们二人没走,就又进来一个帮工的父母,老两个身上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袄,却给送来了两双崭新的儿童鞋和两顶精致虎头帽,邱晨自然也是谢了。让玉凤备了二十斤粳米,两条约摸七八斤冻肉,送了老夫妻出了门。
这回,好歹没有人紧跟着上门,兰英得了信儿也赶了过来,邱晨就让玉凤跟着兰英,赶紧去备下两样回礼去。一种是三梭布两匹;另一种则是粳米和冻肉,就看人家送上门来的礼而定。回礼太薄了邱晨做不出来,太厚了,也显得自己太傲气,同样不好,这其中一份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恰恰是最难拿捏的。
忙乱了一阵,家里的东西衬度着也备了五六分‘厚礼’和二十来份‘薄礼’。
之前邱晨没想到村里人会这么早登门,东西备的不多,茧绸、锦缎库房里倒是还存着几十匹,可那些东西给村里人,明显不合适。没办法,邱晨又赶紧让人叫来杨树猛,让他带着青江一起赶了车去镇上,先捡着三梭布或者细布,还有上好的粳米多买些回来。
杨树勇则赶紧带了人又提前捉了三头猪回来,赶紧杀了分割好了,以备回礼用。
村子里的人都赶风,今儿只要有人上门,这信儿没多会儿,必定整个村子都能知道。另外那些准备上门的人,也必定会赶着这一两天上门……
想想这些人早晚都得上门,早点儿应酬过去,过些日子也能够分出更多的精力应酬别处,邱晨也就释然了。反过来,相对于镇上县上那些根本不认识的的人家,她反而更觉得村里乡亲们这份心意更值得珍惜,更让人亲切。
几路人马迅速地安排下去,这边又不断有人上门。正忙得头昏,林娴娘又来了东院。
一进门,林娴娘就很熟稔地接了礼物登记的活儿,青杏轻轻呼了口气,虽说跟着夫人识了些字,也能够勉强拿得起笔了,但她的一笔字实在是难看的可以。再看林家五娘子一手漂亮端正的小字,青杏是又脸红又羡慕。
邱晨又送了两个乡亲出门,回头才看到坐在库房里的林娴娘,连忙笑着道:“五妹妹什么时候来的?看我忙的,都没看到,五妹妹别怪罪!”
“嫂子这话就生分了。”林娴娘笑着起身见了礼,又道,“能帮着嫂子做些事情,也是做妹妹的本分,嫂子千万莫99999跟妹妹客气!”
邱晨看她这么说,再看看帐页上明显迥异的两种字体,索性也笑道:“妹妹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这屋里冷,五小姐穿的有些单薄,青杏赶紧拿两个炭盆子过来……”
村子里的人家,有孩子在林家做帮工的自然要来,没有做帮工的,也想着林家再寻工人能让自家人来做工,自然更要来……
也从这一天开始,林娴娘几乎就长在了东院,都是吃过早饭就过来,一直忙着邱晨留在东院吃了晚饭才回去。
邱晨最初还有心注意着她的举动,后来忙乱的狠了,她自己就顾不上了,却还是暗暗嘱咐玉凤紧盯着林娴娘。她不怕林娴娘生了什么心思,但只求她不要在自己家做出什么事情来就成。
从初一这天上午开始,一口气忙到初七,村里乡亲们上门的才少了。邱晨暗暗松了口气,引着又早早过来的林娴娘进了后院,招呼兰英、大兴家的几个和两个丫头一起,端了各种米粮、豆类、果脯、干果子过来,挑挑拣拣,准备第二天的腊八粥。
一群妇人丫头聚在一起干活儿,自然免不了说笑。
看着品种丰富的腊八粥材料,青杏吃吃地笑起来。
兰英笑着道:“你这个丫头有啥乐事,自己个儿笑成这样,也不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青杏捂着嘴笑了一回,才拖着手里油润鲜亮的果脯笑道:“看到这些东西,我就想起昨晚听夫人给小小姐小少爷讲的故事来了。”
“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也让我们跟着长长见识!”青江家的也附和着笑道。
青杏就笑道:“夫人讲的是腊八粥的来历,说是有那么一户老财主,四十多岁才得了一个独生儿子,惯得不行,什么也不会干。老财主两口儿给儿子娶了媳妇,过了一年就都死了,只剩下这个啥也不会干啥也不懂的少爷,没多久连带被人哄骗的,就把偌大的家财散尽了。等进了腊月门儿,这财主儿子带着媳妇儿只能讨饭过活,好不容易挨到腊八这天,天下了大雪,夫妻俩连件避寒的衣裳都没有,也出不得门讨饭,就在空荡荡的家里翻了翻,好歹在墙角的老鼠洞里翻了一捧杂七杂八的粮食谷物,夫妻俩淘洗了淘洗,就用这捧老鼠洞里挖出来的粮食熬了一瓦罐粥,夫妻两个将就着吃了……等过完腊八,邻里们想起这一对夫妻再来看,两个人已经蜷缩在墙角冻饿而死了……从那以后啊,每到了腊八这天,人们就拿各种杂粮熬粥,来教育自家的孩子,不要好吃懒做,以那财主的儿子为戒……”
众人听了都笑,笑着笑着,却又陆续叹息起来。
大家伙儿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说起苦日子来,都有些戚戚然。她们坐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守着丰富的食材说故事,觉得好笑,岂不知,有的是吃不上饭的人家,可真是连老鼠仓都不放过的……
林娴娘笑着道:“说起腊八粥,我倒是知道另一个来历。《祀记·郊特牲》--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是为蜡祭。咱们如今吃腊八粥,也是古先民以八方谷物进行蜡祭的遗俗。”
她的话说完,大家伙儿却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的茫然。这里除了邱晨略略听明白了个大概,其他人连字都不认识,又怎么听得明白林娴娘吊得书袋,难免的就冷了场。
愣怔了片刻,还是青杏笑嘻嘻道:“还是五小姐读的书多,说出话来都不一样!”
兰英立刻沉了脸,冷声道:“我倒是觉得海棠讲的故事好听,不但有意思听得明白,讲给小辈们听还有个教训。这人呐,不能总指着老辈儿的,还得自己懂事知事踏实肯干,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才是正理儿,可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多大的铺排,只往那大里巴望可不成。说起这个,我还记得海棠说过的另一个故事,那癞蛤蟆总看着天上的天鹅好看,可你也得追的上才成啊?人家是好看不假,那你也得看看自己个儿啥样子啊……”
刚开始,其他人还都跟着笑,听着听着,林娴娘的脸色渐渐紫涨起来,其他人也笑不下去了。
还是邱晨伸手拍着兰英的肩膀,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头,道:“瞧瞧兰英姐,这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行了,以后阿福阿满再要听故事,我就干脆把他们打发到你那儿去,经你这么一说,比我说的可好听多了……”
邱晨这么一混,几人齐齐附和着插诨打科地转了话题,重新又起了新话题说起来。
林娴娘脸色紫涨着,眼圈儿通红汪着一泡泪似落不落的,却没办法释然。
邱晨笑着拉了林娴娘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拿了帕子塞给林娴娘,笑着宽慰道:“兰英姐就是胡笼统脾气,也不会说话,你可别多心,她说话就那样……快擦擦眼……”
林娴娘当着婆子丫头的面儿还强撑着,离了那些人的眼,又被邱晨这么一劝,那两泡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纷纷滚落下来。
看她哭的如此,邱晨索性也不再劝了,进东耳房拧了一块湿帕子出来,看着林娴娘渐渐止了泪水,这才将湿帕子递过去:“行了,有什么委屈,哭出来也就散了,比憋在心里反而更好。”
林娴娘接了帕子,抽泣着道了谢,垂着头将泪水擦了。
邱晨细声嘱咐:“你把帕子放在眼睛上敷一会儿,眼睛也就不红不肿了……”
林娴娘依言,靠着一只大迎枕仰着头,用帕子敷了眼睛,又进了东耳房重新洗了脸,用邱晨的乳霜敷了面出来,虽然眼睛还有些水色,却已经看不出红肿来,倒是因为一番哭泣,让一双美目更加水波潋滟,平添了几分娇怯妩媚之色。
邱晨拉着林娴娘在炕上坐了,给她倒了杯茶,看着眼前如此容貌的小姑娘,却身世多舛,别说有人替她真心铺排,就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唉,也着实可怜的很。
“五妹妹,不为刚刚这事儿,我也正想跟你说几句话。”
林娴娘看了邱晨一眼,柔顺地点点头:“大嫂有话尽管说……我知道,大嫂是真心疼惜我的。”
邱晨默了一瞬,还是接着道:“五妹妹,你过了年十六岁,照理说是应该寻觅婆家,商议婚事了。只不过,眼下的情况,不说旭哥儿,就是咱们一家子也只是勉强糊住了嘴,实在是没啥拿得上台面的……这婚姻二字讲究的门当户对,如今咱们家的情况,即使托了媒人给五妹妹说婆家,至多也就是个小吏或者地主富户,这样的人家,实在是委屈了妹妹这样的人才样貌……旭哥儿转过年来二月末三月初就要去府城参加府试。院试过了,五月就要去省城参加院试……前两日,我刚刚跟潘先生交流过,咱们旭哥儿读书读得好,府试院试都应该问题不大。若是旭哥儿过了院试,虽说只是个小小的生员,可咱们家也就算换了门楣,好歹能够算得上读书人家了。再寻人给你说亲事,咱们能够选择的对象就多出许多来……”
林娴娘看着邱晨,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渐渐聚集起来,水汪汪地包着一泡,她想要努力把眼泪掩下去,却终未能成功,嘴角含着笑,泪水却如滚豆儿一般扑簌簌落下来:“嫂子,妹妹只是,妹妹只是自苦,却根本不懂这些……也只有嫂子肯如此待我……我,我都听嫂子的……”
邱晨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差点儿把自己呛死。
她哪里有这么善心,她不过是看着林娴娘这些日子跑的太勤,只怕她看中了秦、唐二人其中一个,万一闹出什么事儿来,她也跟着受挂落嘛!她之所以那么劝她,当然也是希望她能听进去,沉住心思,慢慢寻一门好亲事,别毛毛撞撞地看到长得好就做出傻事来……
这个世界虽然比中国历史的朱明王朝礼制稍宽松些,但对于男女私相授受、私定终身、私奔这些‘私’字辈儿的事儿,可是同样严苛不怠的。若林娴娘真的犯了糊涂,生死不说,再想光明正大的嫁人是不能了。聘者为妻奔为妾,说的就是犯了私情的女子,从此就失去了堂堂正正嫁为正妻的资格,男人有良心的纳了做个妾,男人没有良心的,来个吃干抹净不承认,女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唉,她可没有想着替林娴娘管什么婚姻之事……别说林娴娘还有嫡母,就是没有,她也做不来替人拉纤说媒的事儿。
正想着开口劝慰几句,转个话题,林娴娘却又哽噎着道:“……当初流放凌山卫,只想着吃饱穿暖混个活命,反而没这些烦恼,哪怕是被山匪劫了,我也只想着逃出来讨个活命,从没敢想过还有得了大赦的这一天……真的获了大赦了,却到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步儿……虽说有老太太在,可老太太心里想的只是怎样重振林家,怎样替父兄们洗刷冤屈……”
邱晨越听越心惊,林娴娘这话可就有些隐晦了……
正想着怎么阻止林娴娘说下去,她自己个儿倒好像知道深浅般停了嘴,只握着嘴无声地呜咽着,任泪水纷纷滚落。
邱晨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林娴娘不再继续说,她也不至于太棘手。重新哄劝了一番,再次把林娴娘哄的止了泪,再次让林娴娘重新净了面,又梳了头。邱晨从自己的妆奁匣子选了一支凤尾银簪子给林娴娘攒了,笑着端详着镜子里道:“这首饰戴在妹妹头上就立时不一样了,人家是首饰衬人,妹妹这人都能衬首饰了,什么东西比在妹妹身上都好看起来了。”
林娴娘被她这么一说,终于破颜一笑。
邱晨又陪着林娴娘在炕上坐了,递了杯热茶过去,看着她喝了,看着林娴娘终于平复了心情,才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今儿是她多事多话,惹了这么一场事儿出来,算了,只要林娴娘听进她一句话,不去打秦、唐二人的主意,至于其他的,她也就不用理会了。
等林旭考中了秀才,届时在同窗中寻摸两个合适的年轻书生介绍给林娴娘也不难,至于看不看得中,那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心里盘算定了,邱晨也就放松下来,慢声细语地挑起过年的各种热闹事儿来,跟林娴娘说了两盏茶功夫的闲话,看着林娴娘的眼睛和脸色都恢复了,就带着她重新回了外屋。
兰英看着她们出来,也笑着拉了林娴娘的手道:“五小姐可别多心,我这人说话每个把揽门儿,想到啥说啥,可不敢说五小姐怎样,五小姐千万别寻思多了,这女子心思重了可最是要不得的,万事想开些才好呢。”
兰英都这么说了,林娴娘也不好再怎样,也红着脸道了歉。
大家伙儿的腊八粥食材也挑的差不多了,大兴家的带着青江家的顺子家的端了食材走了,兰英也要去东跨院看着吃午饭。林娴娘也要告辞,邱晨留了两句没留住也就罢了,笑着将林娴娘送出大门,目送着她进了西院,这才转身返回来。
虽说林娴娘有些顺杆儿上,但她该说的话也说了,以后再叮嘱玉凤用心盯着些,只要不生出事儿也就成了。
转回头,邱晨看着前院正房,就不由皱起眉头来。这眼看都要进腊月半了,秦铮和唐文庸二人,却仍旧没事儿人一样,完全没有回京过年的打算。
难道,这两个人过年都不打算回京城了?
不过,她这些天实在是忙得很,也顾不上多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转头就开始着手安排起腊八往各处送腊八粥,顺带着送年礼的事儿来。过了腊八,杨树勇也要先回家,杨家兄弟和孩子们都在刘家岙,总得回去个人,给杨家备备年不是!
忙乱中,时间过得特别快,吃了腊八粥,林旭在腊月初九返回了刘家岙。
同一天,杨树勇赶着大车一个人回了杨家铺子。
临行前一晚,邱晨拿出给杨老爷子、刘老太准备的衣料、布匹,还有几匣子咳嗽药丸、风湿药酒,还有给两个嫂嫂的衣料、首饰诸物,整整装了满满一箱子。又取了杨树勇这几个月来的工钱四十两,又拿了六百两银子给杨树勇:“这一百两是给爹娘过年的。咱们那边离得府城近,大哥回去,赶着车载着咱爹娘和嫂嫂们进府城逛逛去,想买啥就买些,别舍不得钱。这五百两银子,大哥拿着,过了年大哥就在那边铺排着找把式工人,先把通往南沼湖的路整一整,再把咱们看好的地处平整一番,先盖上几间屋子住人,重点先把鸭舍鸡舍的盖起来。这些都要赶在二月里老何回来前铺排好了,老何一回来,湖里的水也就开化了,咱们就开始种藕、养鱼,然后养鸡养鸭……”
杨树勇听的满心火热,也不推却,接了银子告辞去了。
紧接着,县里的县令、县学里的教谕先生、徐长文徐家、潘佳卿潘家,就由林旭带了青山一一拜望过去。其他等处,则由大兴赶了车子去送了年礼。如此又忙乱了三四天,已是腊月半,大兴将县城府城各处年礼送妥,村里前来林家走动的人也渐渐少了,县城、府城各处往来送年礼回礼的陆陆续续登了门,虽然每天都有应酬,但数量上毕竟少了许多,有些人家打发了管事过来,也只需大兴接待,管顿饭打发点儿赏钱就行了,倒不需要邱晨事事亲为了。邱晨这才觉得稍稍缓了口气。
刘家岙的学堂也准备放年假了,邱晨也跟杨家兄弟、作坊里的管事们商议定了,作坊定在腊月二十放假。
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筹备自家过年了。帮工和村子里各处的走动,之前早就订好了,只需等着到时给送上门来就行了。
腊月十五一大早,邱晨看着各处收拾了,大兴家的也扣着点儿摆了早饭上来,阿福阿满一马当先地从外边跑了进来。
邱晨伸手抱住扑过来的阿满,拿着帕子给小丫头擦着汗,招呼着玉凤青杏备热水,又给阿福擦了汗,一手一个领了两个孩子,招呼了后边紧跟进来的俊文兄弟,赶紧回房去洗漱换衣服,她这才领着两个小的进了东耳房。
“娘,娘,今儿早上,秦叔叔给我们打拳看了,好厉害,好威风!”阿满歪着小脑袋,眼睛晶亮地朝着邱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邱晨有些失笑:“你秦义叔叔都教了你们快一个月了,难道就没给你门打过拳?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阿满连连摇着头道:“不是秦义叔叔,是另一个秦叔叔!”
“哦,是你们秦礼叔叔?也难怪,他们两个本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功夫自然都不差!”邱晨仍旧不以为然。
阿满有些急了,扯着邱晨的袖子顿住脚步,皱着眉瞪着眼道:“不是秦义叔叔,也不是秦礼叔叔,是秦叔叔!”
阿福在旁边也帮着妹妹说话:“是啊,是啊,娘,秦义叔叔和秦礼叔叔都叫那个秦叔叔侯爷,侯爷是什么?很厉害是吧?”
说着,还自言自语地补充道:“秦义叔叔、秦礼叔叔可厉害了,他们还特别听秦叔叔的话,那这个秦叔叔一定可厉害可厉害的!”
被俩孩子鹦鹉学舌般绕的头晕,邱晨却也好歹算是弄明白了。感情孩子们口中的秦叔叔是说的秦铮……他的伤刚刚合了口,这就奈不住去显摆了?万一不小心挣开了伤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