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来到单位,老孟坐在门岗树下喝茶。银汉说:“孟师傅早啊。”老孟一脸带笑:“李主任来了。”“没见张文明。”老孟说:“张文明早不干了,那几年光往外走人。你今天来有事?”“找才干哥盖个章。”“郑局长在里面,没出去。”
郑才干办公室的外间坐着潘六和常子义的远房侄子常学柱。常学柱人憨厚,见谁都陪笑,没有一句重话。庞垒爱动土,他常来找些泥瓦活干。常子义曾经戏谑让他喊李银汉为叔,银汉也与他狎昵,但常学柱大自己十七岁,才不敢开玩笑,称呼他老乡。“也,这不是那个谁啊?”常学柱看见银汉,憨憨地笑笑。潘六说:“你不认得了?”“那认得,认得。”常学柱笑笑说,“找郑局长,他在那屋开会,这就过来。”银汉说:“我等他一会。老乡,现在单位还有活吗?”“我招工在咱单位,在这上班。”银汉说:“呦,那得什么时候退休。”常学柱说:“这辈子不知道能退休不哩。”常学柱左眼是红的。“眼睛怎么了?”“看见人家发财,眼红了。”银汉笑道:“老乡真幽默。”
常学柱往前探身子小声说:“哎,你知道不,徐晶死了。”“年纪不大,她身体一向很好。”银汉又说,“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常学柱说:“没回来,她家人来领丧葬补助说的。听说离开单位就没好过过,心眼里整天顶顶着。她就是年纪不大,比我大不了几岁。”银汉叹道:“有个心结老解不开。”常学柱说:“年纪大了,不能在意恁些。搁不上来的少说几句,得不着的就散伙,差那仨核桃俩枣不耽误过日子。”银汉点头:“如果有你一半随和,何至于如此。”“脸皮不能恁金贵……”常学柱正说着,手机响,“我接个电话。”
银汉对潘六说:“潘师傅,七师傅托我给你找对象,我接触的人不多,没有目标;我上中介去问,老板对我说:现在的女的都很现实,一要钱,二要房子。没这两样,不说。她说她不给我玩虚的,不骗我的中介费。”潘六难为情笑了:“找不着呗。”银汉说:“不好意思,没帮上忙。”潘六羞涩说:“那就是找不着。”
郑才干走进来:“银汉弟来了?”“才干哥,忙着哪。”“今天怎么得闲?”银汉拿出申报表说:“得盖个章。我有一个成果,要去参加科技部的创造发明博览会,对方要求填一个基本信息表报上去。这个会议的议题要旨是万众创业,推动产业结构调整,与风险投资商洽谈、拍卖革新项目和专利权。”郑才干不问就拿出章,见表格是横着放的,把公章转动90度盖上。银汉说:“这里是签名的地方,才干哥一笔好写,镇倒书法家。”郑才干笑了,随即签上递给银汉。
别了郑才干出来,却没见常学柱。银汉问:“潘师傅,老乡哪去了?”潘六说:“他出去了。”银汉说:“我走了潘师傅。”“嗳,走吧,再来玩。”潘六向来不大会说话,而今天似乎很明白。银汉推着自行车来到门岗,常学柱从后面追过来说:“你找我?”“哦,老乡,我想给你治治眼睛。”常学柱笑着说:“别把你传染了,人家说看一眼就沾上。”“不会。”银汉用衣扣给常学柱按压小手指穴位:“点一点就好了。”常学柱笑着挤了眼说:“呀,疼,跟针扎的一样。”银汉说:“总不至于忍不了?”“咋会忍不了。”银汉说:“坚持半分钟。好了,这只手。”老孟笑着从屋里出来说:“你还不瓤呢。一般人听见有人找,忙不迭往后搐;听见你找,忙不迭过来。”银汉说:“我又没得罪老乡。”常学柱笑了:“不能人人都那个样。”老孟开心地笑着说:“然。”一分钟治疗毕,银汉说:“好了,今天晚上见轻,明天一早就好。”“哎,还忌讳啥不?”银汉边走边说:“什么都不忌讳,别忘了明天早上拿镜子照一照看好了没有。”常学柱笑道:“那好呗,你走吧。”
彩娟带了几个盒装牛奶来,进门左食指用卫生纸包着。银汉问:“手指头怎么了?”“昨天晚上喝鸡蛋茶烫的。熄火了一摸,还很烫,高于一百度。”“那不会。”“一摸,嗖,多烫不,这下知道共产党员啥滋味了。”“你就是共产党员,入党那么多年,怎么老找不找感觉?”银汉要拆简易包扎物,“别老包着,厌氧菌感染。”彩娟忙抽回手说:“没事。”“喝鸡蛋茶效果如何?”“没反应。”“看来问题不小。牛奶不用给我送,你们留着喝。”“我只喝酸奶,牛奶给你吧,我喝了闹肚子,乳糖不耐受。”“什么乳糖不耐受,打一针就好了。”“不打。”彩娟张口就来,颓然往床上一坐说,“又回到解放前了。”银汉说:“解放前什么意思,受苦受难?”彩娟说:“我说又回到结婚前了。”“一个人跟母亲过,处女。”“我说现在体重又回到从前了,轻了八、九斤。”“调调胃口吧,脾强胃弱。”
一会发现彩娟手指头上的包扎物没有了,银汉查看伤处说:“没烫坏呀。”彩娟说:“谁给你说烫坏了!”“真……”银汉于是缄口。彩娟说:“我在路上碰见一个大胖子,就跟张燕一样胖。你说,她跟张燕是姊妹俩不?”银汉上厨房打扫卫生。彩娟跟过来:“这个家真脏,玻璃都是油泥。我说不让住这里吧,你不听。”银汉说:“我见过一个擦玻璃的东西,当中有个磁铁;它是两部分组成的:一片在屋里,一片在外面,这样很安全。”彩娟指着打不开纱网的窗户嚷:“这个玻璃不能擦!”银汉转身回客厅,彩娟抱怨说:“说说都不让说吗!”跟过来,见银汉捂着肚子皱眉。问:“怎么了?”银汉说:“胀气难受。”“是我气的不?”彩娟轻松地说。银汉忍了忍说:“不是。”把彩娟挂在衣架最边上的外套摘下来挂中间。彩娟惊喜地说:“是不是我的位置应该在正当中?”银汉说:“你的衣服沉,挂最边上容易翻过去。”彩娟眉毛耷拉下来。
银汉去厨房做饭,一会回来拿剪刀,却见抽屉的锁开着。银汉顺手一推就锁上,拿了剪刀又回到厨房去。菜做好要拿馒头,回来却见抽屉的锁依然开着。银汉看了坐在旁边若无其事的彩娟一眼,顺手又锁上。
银汉电话响,彩娟赶紧跑过去看说:“北京的电话。”“哦。”银汉接过来回话:“您好,我是李银汉。”“您是李银汉先生本人吗?我是佟进,创造发明博览会组委会的。我们的人给您通知了吗?编组了没有?”银汉说:“他们怎么安排我不清楚。通知我接到了。”“您准备好了吗?”“准备得差不多了。”“多年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我们干这个的,见的太多了。您的情况非常让人同情,有时候发明家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大家能理解。很多人反应没人理解,日子过不下去。”银汉说:“确实,现在能过了。”“样品和材料都发过来了吗?”“上次就发过去了。”“那就没事了,您有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彩娟一直紧张地听着,脚都不会走路了。通话毕,彩娟忙问:“什么事?”银汉说:“我的发明报上去,上面批了。下个月去参加创造发明博览会,与相关部门对接,有中间商来洽谈。”彩娟顿时跳起来,跑到厨房又跑到小客厅,又开门往外看。银汉问:“找什么?”彩娟抑制不住兴奋连连问:“那地方什么样?”银汉说:“就是会议室嘛。就跟人才招聘会一个样,你还当过接待人员呢。”彩娟勃然说:“那怎么能一样!”“级别不同,水平不同,性质都一样,洽谈业务。”彩娟急切地问:“那能得什么?”银汉说:“你想要什么。就是一个市场,供方、需方。”彩娟问:“那怎么开?那总不一样,得赚点什么,这次能发财不?”银汉明白了,说:“哪有这么容易,倒是能赚一个在人民大会堂开会。”
彩娟顿时眼神都散了,脸也红了,手心微微出汗,抓住银汉摇晃说:“呀,老太爷那时候就上人民大会堂开会,一个庄上都景得不得了。”“别晃,晕,要吐了。”“还没吃饭,你吐什么。”“哎呀……”彩娟居然忙松手:“老公不结实,得轻拿轻放。行李准备好了吗,箱子有吗?”“就跟不知道一样,这是别人家吗,你没来搜够一百遍。”彩娟说:“得买个体面的箱子。”“你那里有晓风淘汰的行李箱,你放衣服的那个就可以,给我拿来吧。”“那怎么行,得再买个好的去。”银汉说:“没必要,能用就行。”彩娟满面羞惭地说:“那个箱子能拿得出门吗,你别丢人了,死去吧。”“什么事就死去。”彩娟勃然说:“家里那个烂了!拉到人民大会堂里散了,看丢死人了不。”银汉笑道:“开会难道还能拉着行李。散了架也没关系,我用绳子捆捆,拽出来就得。”彩娟说:“那就丢死人了!不行!咱下午去超市买个好的。”银汉说:“好吧,去买个。”彩娟说:“你带着钱呵,我没带一分。”到了如一超市,彩娟遍看,要么说差,要么说贵。银汉知道必然不成,只是陪着走过场,不然就让她闹得过不去。
彩娟回去把消息告诉扈美芹,扈美芹兴奋得脸都红了,又说起老太爷当年上北京开会的事。彩娟说起银汉要用晓风的箱子,扈美芹说:“那用去呗。”彩娟把箱子拿到银汉家说:“这个箱子就是没坏,可能是晓风的坏了。”
临行,银汉去碧喜家借来俏月的电话卡,碧喜说:“你明天就走了?彩娟知道不?”银汉说:“怎么会不知道。恨不得天天侦查我,唯恐错过一点细节。放心吧什么都瞒不住,她最得意的就是专制我,不然就没自信。”碧喜说:“别这样说,她在乎你。”“没错,红颜知己真粉丝。一辈子也看不懂我,方向错了。”
银汉开会回来,傍晚彩娟就来了:“你新买的衣服?就是得买件,要不丢人。你上北京转了哪里?”“没转,除了开会就是睡觉,累得慌。还有个笑话没给你说呢。”彩娟依然沉浸在虚幻中,闻言忙问:“什么笑话?”“开始住进旅馆的时候,领班女服务员问我:你北京人怎么还住旅馆?我说我不是北京的,句源人。她说:我还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普通话说得那么好。我想拿新一点的保温瓶,但是里面没水。年轻女服务员不耐烦说:从那头拿,没告诉你吗!我说:那边的很旧,把手不结实,再提打了。她说:都检查过了,打不了。开完会我领了资料,连同衣服沉甸甸的,没顾上摘代表证就回旅馆了。一进门,三个服务员都愣住了,一起呆呆地敬仰的神色看着我一动不动。”银汉说着笑起来,“晚上买饭回来态度就不一样了,男服务员给我开了门,年轻女服务员忙指给一个新保温瓶让拿,不由分说递给一个新的。领班女服务员自告奋勇给我开门去,我吃着面包慢悠悠拎着壶跟着,发现她在门口恭恭敬敬等着我过来。我忙快步走过来说:劳您久等,对不起。她特别包容:您没过来我不敢离开,怕您进错了房。”
彩娟问:“见专家吗?挨吵吗?”“没挨吵。”银汉想起当时的情景,笑了。那天早早进了会议室,里面只有几个人。银汉坐一个领导对面等专家,那领导紧张得一头汗,好一会坐立不安。银汉想:“他是业内的专家,应该我紧张得出汗才对,怎么掉个了。”赶紧扭朝一边坐。一会,分管领导陈主任进来,几个人追着他表白又表白:“您给我问问,您手眼通天,谁不知道,我的辛苦不能白费。”陈主任说:“你的成果到底适合哪个部门,你自己都没个交代,让我去找谁。开会前通知你准备的材料你没收到吗?怎么还这样?你回去跟一个年轻人搞合作,让他当你的代言人。去吧,你看这儿多少人等着。”陈主任一脑门子官司,烦得不得了,好大会子才静下来,对银汉说:“说你的事吧。”银汉拿出简介给他:“成果的作用与介绍都在这里,您看还有什么不明白。”陈主任皱着眉头看不下去,扭头对一个西服笔挺的晦气男子说:“你们老板没来?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登时紧张成一团,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陈主任不再看他,对银汉说:“我可以帮你问问,但是……”银汉说:“谢谢,我的这个成果,如果哪家业主愿意采纳,什么都好商量。如果对方无利可图,就不用支付报酬,什么时候有了再给我。这个东西窝在我手里一点用都没有,如果能派上用处,比浪费了强。”陈主任皱着眉头认真听着,又笑了,和气地说:“那我还说什么呢,尽我的本事给你鼓吹一下。”银汉说:“太谢谢您了。我的联系地址都在这上面,有信就给我回,没下落我也当没有这回事,不纠缠您。”陈主任很注意地听着,说:“一般洽谈时都说得非常好听,后来就打官司告我们,得先小人后君子。”银汉说:“可以先立合同,防患于未然,免得有心理负担。”陈主任说:“不一定都赚钱,也不一定都能打得开。”银汉说:“对。不如把心放平,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陈主任笑了,说:“放我这吧,你放心吗?”银汉说:“没问题。”
彩娟说:“我要跟你去就好了,你多要一个代表证,就说一起来的。”“到哪都想说了算?”银汉笑道,“别不服气,你准拧不过。”彩娟笑着说:“我跟你一起还顺利些,我可以照顾你。”“拉倒吧,你跟着掺和,一会我就晕过去。”彩娟忙说:“我好好的。”银汉说:“就是啊。这个年纪了,这辈子还能成正果不。”彩娟认真地说:“我得好好的,成正果。”银汉说:“真的?瞎操一次就倒退,不能出负数。”彩娟把银汉的代表证挂在自己脖子上,笑嘻嘻。
银汉拿一根红绳把抽屉锁的另一把钥匙栓上,递给彩娟说:“你知道怎么用。”彩娟一下红了脸,闭着眼往外就推:“这是什么。”银汉说:“拿着吧,别客气。”彩娟失落地把钥匙装兜里,说:“宝冠他妈病了,后天你跟我去看看去吧。没面了,你不是要蒸馒头吗,我给你装好了,没顾上带。”银汉说:“你带不来。我自己买去,你忙你的。”“我给你带来怕什么。”彩娟搂住银汉说,“不想走,心里很纠结。在这里怕你睡不好;走吧外面还下着雨。唉,我也长一回志气,冒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