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孔非耀中毒了,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中毒了。

他见沈清蓉和武馨芸一同阴沉着脸盯着他看,着实吓了一跳,不安道:“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武馨芸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偷偷探他的脉,嘴上道:“小耀,觉得身体不适?别太紧张,你会赢的。”

沈清蓉却在一边传音给他:“你中了蛊毒。刚才有没有受外伤?”

孔非耀惊得睁大了眼,被武馨芸拉住的手抖了抖,却又马上强自冷静下来,同样扯着嘴角笑:“小师姑说笑了,我怎么会紧张?刚才还喝了半盏提神的好茶,眼下正精神呢。”

沈清蓉心里沉了沉,不是伤口染的毒,就不能马上运功将毒逼出了,需得有药引才行。她与武馨芸交换了个眼神,却皆是有些疑惑:既然毒已从口入,孔非耀为何现在还没有觉得身体有异?

恐怕是毒药有变,与她们先前研究的又有不同。二人顿感头大。

意识到这点,她们已不再想着马上给他放血逼毒——药性变了,解毒之法通常也是不同,更何况是本就诡异多变的蛊毒?

沈清蓉心中大急,传音道:“此毒凶险,我们暂时还无法解开,你先别去比武了,我们先找地方给你解毒!”

孔非耀原本正看向她,此时却转了视线,对武馨芸道:“小师姑,那边快要开始了,定然有人不想让我夺冠,我却偏要打落他们的算盘。你且等着看吧,我不会丢了师祖和师叔祖的脸。”

武馨芸看看沈清蓉,又看看孔非耀,终是咬牙点头,手里不停给孔非耀渡着内力,不去与他腹中的毒对抗,只一边限制毒性蔓延,一边护住他周身主脉,道:“小师姑自然信你。只管去,让他们见识一下咱的厉害。”

罢了急急传音:“我尽力护你主脉,旁处若被蛊毒侵染,你也先不要运功去挡,切记!若是撑不住,就快快下来,这榜首不要也罢!”

该说万幸她的内力与众不同,恰好有隔离毒蛊的作用么?

二人牵着手,在武林阁后面的饭馆门旁又站了半盏茶时光,看上去仿佛是武馨芸在谆谆告诫,孔非耀虚心领受一般,不让旁人多生疑惑,直到那边场上开始催人了,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沈清蓉早已去寻季云瀚,而武馨芸也已几乎不能再输出多少内力了。自从炼灵后,她的身体已经到过六方之境,便不会退转,可内力储量却锐减到四时之境之初。

她在水云都时内功暴涨,一举冲上六方之境,是武轩霄的元灵之力外溢、加上小笋给她输入了大量碧心木元力造成的。炼灵之后,她经脉中武轩霄的元灵之力已被全部收回,经由太极之法与她的元灵融合,修补她元灵的损伤,也使她的元灵更为强大。

炼灵过程中,武轩霄元灵碎片里的太极之力与树灵的元力从旁辅助,帮她更快地与此间元力共存。同时,身体经过大量树灵元力的洗炼,对外界元力的吸收和容纳情况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外界元力转化为她的内力时,会被融入碧心木的元力,能与她的元灵更为契合,这样的内力用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顺畅。可如此一来,武馨芸要增长内力就不似寻常武者吸收元力那样可以十道不分了——她的身体更偏好木道元力,而且还要比较纯粹的木道元力。

也不知这是不是说明武馨芸有可能会达到十道之境,毕竟司者们都是天生的,凡界武者的内力根本没有十道的概念,无从修炼,她没有经验可借鉴。

黄琴继承到的魂引已经很是微弱,也许是因为没经过炼灵的缘故,内力只带有些许太极之意,并没有分道。而季云瀚和孙相左有树灵碎片作为魂引,能调用一部分纯粹的碧心木元力,自己攒下的内力却还是普通的,也没多少参考价值。

所以,除了自己的内力有了更强的隔离效用、运功时用起来更顺手之外,武馨芸并没有发现这些变动还有什么特殊益处。只是运功时内力再顺畅灵敏,在帮孔非耀护住全身主脉这种需要足够量的情况下,她才上四时之境水平的浅薄内功就有点勉强了。

目送孔非耀走向比武场,感受着人们看向她那意味不明的眼光,武馨芸暗自庆幸自己脸上有易容,脸色变化不明显。待她控制着虚浮的脚步飘回专门提供给季云瀚等人用餐的隔间时,沈清蓉已经悄悄离开去准备驱除蛊毒的东西了。

程昕乾早领了不明真相的程洛峰去场边坐着,连一直坐在树上远远观赛的赵彦城也跟着凑到比武场近前去,以便盯着周围有没有人要继续做什么手脚,隔间里便只剩下季云瀚和黄琴二人。

待武馨芸进门,黄琴便急忙扶了她坐下:“芸儿你还好吧?”

武馨芸面上已经不再掩饰疲惫,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将八成内力用去保护小耀的主脉,眼下只是有些虚脱罢了。”

正在给她把脉的季云瀚点头认同她的话,就着把脉的功夫给她稍微补充内力,道:“蛊铃族的蛊毒,没亲自验过之前我也不敢说能判断出解毒之法,蓉儿将你们已经了解的情况与我说了,我也只能让她先把能准备的都备好。有你的内力护持,那蛊毒伤不到他的根本,只是他少不得要先吃些苦头。”

脱力的感觉渐渐缓解,武馨芸轻叹一声,道:“我们在武林大会凑热闹,看来是让某些人警觉了。只是眼下证据不足,也不知他们意欲何为,还不宜将事情闹开,只能委屈小耀先吞了这个闷亏。他还能拿下榜首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她眼里划过狠戾,“那些人会后悔如此迫不及待来惹我。”

季云瀚收回手,望着比武场的方向微微一笑:“你们且安心在此休息,我去边上看着,那臭小子要是赢不了,我也不会让别人赢得太痛快。”

看着季云瀚消失在武林阁的拐角处,黄琴苦笑一声,道:“这才开始,便麻烦重重,芸儿,这一路注定不好走啊。”

“要是那些珠子容易拿到手,我父亲当年就集齐了藏好等我来了,不至于等到现在要我去做这些。”武馨芸脸上丝毫没有面对未知的棘手事情时的不安和踌躇,反倒像是遇到什么有趣好玩的东西一般,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她看着自己纤细苍白的十指,这双手比她“当年”帮李艾萱通过网络争夺武氏财产时要稚嫩许多,但并不妨碍她在这一方异世用这双手搅动一番风云。她闲置了十年的脑子大概还没生锈,是时候再次派上用场了。

而被众多在场的或不在场的人密切关注的孔非耀,在上场时仍没察觉身上有什么中毒迹象,只觉经脉中有了武馨芸的内力之后清凉阵阵,分外舒畅。

不知不觉将主脉中的内力运转到极致,孔非耀再看向面前的白岳时,眼里连最初的那一丝紧张都没有了。心底莫名涌出的自信让他的灵台空前清明,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是全新的体验,仿佛天地之大,再无任何人能束缚他。

白岳十分重视孔非耀这个横空而出的对手,除了初赛的时候他不在场,孔非耀其余的比武他都有仔细看过,认为孔非耀的招式路数并无多少出奇之处,他能一路打到现在,四时之境的功力便是主要优势。而自己临近四时之境巅峰的内功修为应该不比他低,经验却更为丰富,只要稳扎稳打,还是不惧胜不过他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要与孔非耀对决,白岳虽有些意外于仿佛有人刻意要压低孔非耀的名次,却也不会太吃惊,只摒除了杂念严阵以待。只是当他发现对面的人突然爆发出一股睥睨的气势时,却前所未有地觉得隐隐不安,好像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白岳莫名的忐忑一闪即逝,却还是被孔非耀抓住了机会。

手中软剑一抖,孔非耀趁着那一瞬的空隙合身袭去,直取白岳喉间。场下观众还没反应过来,交兵之声已是砰然炸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再定睛看去,二人皆是一身白衣,耀眼的剑光之间白影翻飞,根本难以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番交手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只一息,二人便各自飞退丈许,胸口皆是起伏不定,轻轻喘息着。方才交手的地方,两小片白布交旋着缓缓飘下,落在地上被风微微掀动着。

场下已有人忍不住偷偷问旁边的人:“刚才……过了几招?”

“没,没看清……”

穆氏座区里,穆文迪坐直了身子,看着场上脸色微白的孔非耀,腮胡下嘴角紧抿。一旁的穆清玉见了,忙抓着他的手臂问:“二哥,耀表哥能赢吗?”

穆文迪看她一眼,察觉边上有人看过来,便不说话,只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是上届榜上第三,原本还想着要是自己对上孔非耀,他直接认输就好——事实上他的确没有孔非耀那般深厚的修为,还不如行个方便,帮他继续隐藏实力。

可如今孔非耀上来就与白岳对阵,穆文迪只能暗暗叹息,他要想胜——实属不易。待看见他过招时身法猛然僵了一瞬,眼下又脸色异常,穆文迪更是暗呼糟糕,心知他该是被人暗算了。

穆清玉见穆文迪眉间并不轻松,心头微沉,狠狠瞪了一眼那不怀好意看过来的人,咬着牙坐好,双手掩在袖下捏得发白,其实她自己也看出孔非耀有点不对劲了。

而当事人孔非耀,此时正在极力忽略由双脚开始发作的麻痒感。

他第一招便出其不意削下了白岳的一小块衣角,可第二招的时候脚底那突如其来的一阵麻痒让他的剑歪了寸许,被白岳险险躲了过去。第三招便轮到他去招架白岳反击的剑了,移动慢了一瞬便已被白岳削了自己衣襟上的一块布。

又奋力招架了两招,孔非耀才将那柄据说与他的涟月剑同出一手的曜日剑逼开。

飞退站定后,看着因他初初交锋时表现出深厚的内力修为而目露惊诧的白岳,强笑道:“涟月极柔,曜日极刚,你我双剑原为一对,相辅相成,没想到今日相遇却是这等情景。也罢,想来它们还没比过高低,我们今日就来看看孰强孰弱吧。”

这番话是方才武馨芸教孔非耀的,眼下这般说出来,也不知能不能真的让白岳心神稍微乱一乱。

他不怕别人说他卑鄙。他的小师姑说了,既然他现在已经被人狠狠阴了一道,企图让他输掉比武,那么他就要想办法用各种方法来挽回劣势,绝不能让暗处的敌人得偿所愿。各种方法,当然包括给明面上的对手施加各种额外压力,让对手也受到干扰——心理上的也算!

白岳闻言,果真心神大震。他望着孔非耀手里熠熠生寒的软剑,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再看孔非耀时,连他的脸也开始觉得越看越眼熟了。

按捺住翻涌的情绪,白岳沉声道:“此剑,你从何处得来?”

孔非耀视线不着痕迹掠过无为山庄的座区,武馨芸和沈清蓉都没有在位。他垂着眼,仿佛感慨,仿佛委屈,低低道:“白大哥怎么不问——我与这剑原来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言罢,他咬牙强忍已经蔓延到大腿上的麻痒,催动内力只沿着被护住的主脉疯狂运转,脚下一蹬,软剑如灵蛇一般袭向微瞪了双眼的白岳。

涟月剑,是武馨芸利用家里关系寻来送给孔非耀的,这番表现也是她教他见机行事的。孔非耀不知其中缘由,却并不妨碍白岳因此大受影响。

白岳的曜日剑传自他的父亲,那涟月剑便是他母亲持有。父母二人原也是一对羡煞世人的侠侣,可在他十岁那年,母亲不知因何被休离,带着涟月剑销声匿迹,从此不知所踪。

自那年起,白岳的父亲日日消沉,酒不离身,终是熬坏了身体,没过几年便驾鹤西去了,临终前念念不忘自己如何对不起自己的发妻,叮嘱白岳一定要找到她,好好补偿。

奈何无论白岳如何探听,甚至为此争到武林榜首之位,盼着母亲听到自己的消息就会寻来,他在寻找母亲这方面仍是一无所获。

从方才的交锋中便知孔非耀手中的软剑绝非凡品,而软剑中能称得上名品的并不多,涟月剑便是其中之一。而且印象中的涟月剑,剑身如月华,灵动似水波,孔非耀的剑便是这样的,因此白岳并不疑心那把剑就是涟月剑。

现在涟月剑出现在眼前,加上孔非耀隐隐约约又似是而非的暗示,白岳不会多想才怪!他心神惑乱,招式间也有所迟疑,因毒发而动作迟缓了一些的孔非耀已足以应付。

后仰躲过涟月剑被曜日剑格挡而转弯扫向自己颈间的剑锋,白岳横剑绞住软蛇般的涟月剑,死死盯着孔非耀的双眼:“你究竟何人?!”

孔非耀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盯回去,仍旧压着嗓音,咬牙道:“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怎能泄她心头之恨?!”

这里的“她”,孔非耀心里指的是武馨芸和沈清蓉,至于白岳会理解成谁,他可就不管那许多了。

此时距离孔非耀上一次开口,又已过了将近三十招,他全身的麻痒已经变成了麻痛,万蚁噬身般的痛。若不是主脉仍在控制之下,他早已无法动弹,更别说还能勉力进行身体动作了。

孔非耀主脉中武馨芸的内力越来越热,早已开始自动运转,抵抗一波波蛊毒的攻击,痛与热矛盾的冲突不断提醒他保持清醒和理智。这的确十分考验意志,孔非耀终于理解上场前武馨芸为什么会说“允许他撑不了就认输”这种与她向来对他的要求截然相反的话了。

此时他唇色发紫,双眼充血,淌满了冷汗的脸上毫无血色,紧束的袖口已经完全汗湿,一双手泛着淡淡的紫色,微微颤抖着,却依然牢固地握着手中的剑。

先前的近身对招动作其实并不慢,白岳没能看清孔非耀的脸色,眼下说话时拉开了一些距离,听了他恨意滔天的口气,再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大惊:“发生何事?!”

孔非耀一扯嘴角,双眸在极度痛苦下闪着凶残的冷光,齿间嗤道:“不巧毒发罢了,一时死不了!”

言罢,竟是拼着最后的气力,扬起手中的剑猛地一抖,剑影化成一轮明月,铺天盖地压向惊愣住了的白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