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武林大会已经结束,集结在浮坪城的各方江湖人士不消五日便已散去十之八九。少了那几万流客,浮坪城的热闹稍稍降温,城内城外的治安也好了很多。

大周设在浮坪城的护联使秦申,是个从朝上告老退下来、官场经验丰富的古稀老头,在武林大会的余波渐渐平息后,他总算是勉强接受了何远涯这个从天而降的幕僚——能在这几天内把他有意无意扔过去的诸多杂事处理得干净利落而且毫无怨言,总不会是个只有背景的草包角色。

何远涯在护联府中只是个没有正式官职的幕僚,秦申小试后却不敢再真将他当幕僚一般使唤。虽然成王殿下把他带来时没多说什么,他也毕竟是成王殿下的人,有背景又有才能的年轻人留在这边疆重城,八成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任务。

秦申尽管欣赏何远涯的才能,却还是打算将他闲置,不再让他插手此方事务——他可不想让自己经营了许多年的势力卷入什么“夺嫡”之类的争端去。

而何远涯竟是意料之外的识趣,除了交托给他的事情,还真的从没有主动插手过其他,这让秦申一时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初来乍到刻意低调,以削弱旁人对他的警惕性。

无论如何,秦申不敢用他,却也不敢十分冷落了他。

听说何远涯跟着成王几次出入武家别院,也算与暂居在别院里的武家老太爷、老夫人相识,秦申便时常与他结伴上门拜访。

算来秦申还是秦可怡的远房堂兄,只是她成了连皇子丞相都要礼让三分的武家老夫人,身份毕竟还是比他这一介地方官高了不止一层,加上先前事务繁忙,他并未贸贸然去走这亲戚。现在清闲了许多,再不去拜访就显得失礼了。

如此一来,何远涯这个“幕僚”存在的最大用处竟是陪着上司串门,可他也好似乐得清闲,不受召唤便绝不会出现在上司面前。而秦申那明显的隔离意图没有得到丝毫反应,也让他的各种明问暗探颇有不着力的感觉,却又无可奈何。

将秦申的寝食难安看在眼里,何远涯将自己与武老太爷暗中往来的行动瞒得天衣无缝,好像存心要那受不了身边人在掌控之外的老头子难过一般。

秘密留在城里的黄琴与秦申有些陈年旧怨,在暗处看着他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只觉心头大畅,几日来小辈们都不在身边的寂寞稍稍得以派遣,对着何远涯便更加和颜悦色了。

“琴姨,过几日你和姨丈又要去天凌国,留我一人在此,我可不是更寂寞?早知道就跟着澈儿回潮城去,总比自己整天对着这无趣的园子好。”

秦可怡与黄琴在廊下摆了棋局,棋盘两头分坐着的两位老贵妇面容如孪生姐妹一般,格子间黑兵白卒你进我退,杀得难舍难分。好不容易见到仰慕了一辈子的表姨,可还没热乎几天,离别又近在眼前,秦可怡怎能不抱怨?

黄琴悠悠落下一粒白子,道:“你这疯丫头,在外面玩了许多年,当真野了心不成?过几月便是你家孙儿大婚,到时有你热闹的,还是趁着现在清闲,好好歇一下吧。”

“尹儿大婚,你们可会来?”秦可怡看着对面那人,眼里的期盼差点溢出来。

可黄琴还是摇头:“不了,那时也不知我们回到大周没有。”见秦可怡一脸的失望,又笑道:“不过明年芸儿的及笄礼,我们是定会到场的。”

这明年便要及笄的少女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女子装束,眼下正浑身滴水,一边大叫、一边挥着一根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红柳枝,对着五个**上身露出贲张肌肉、在稀疏的红柳林里四散奔逃的大汉,狂追不舍。

“你们几个混蛋!居然敢暗算我!”武馨芸憋红了脸,连运功烘干衣服都顾不上,一从水里爬上岸就追着推她落水的罪魁祸首,手里的“武器”却死活抽不到他们身上。

一旁大笑着看热闹的苍明终于捂着肚子喘气道:“武妹子,你还是别追了,过来我帮你弄干衣服吧。”

武馨芸气哄哄走过去,把树枝往苍明身上一摔,咬牙切齿道:“看看你的这些兄弟,就会趁人之危!”摔完树枝,却还是乖乖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把湿嗒嗒的手臂伸了过去。草原上春风依然料峭,现在的她还撑不住全身湿透的寒冷。

那五个笑得张狂的大汉也再次凑成堆远远坐着。

卜罗依然口无遮拦,拍着大腿大声嚷嚷:“我就说吧,你们都被那丫头唬住了!看她那样子,哪里会是什么武林高手,还不是一下子就被我们推下去?!一个只有名头响亮的小丫头罢了,哪里值得你们战战兢兢的?!”

这一番话引来一阵附和,被蒸气缭绕的武馨芸听在耳里,只不屑地哼了一声,实在懒得去反驳什么。

苍明见武馨芸并没有真的恼怒,不由又笑了几声,一边为她运功驱寒,一边转头喝道:“你们几个,还不快去猎些吃的来!今晚想饿肚子吗?”

大哥发话,汉子们不敢不从,各自拿了武器往林子里去了,都嚷嚷着要打到最大的猎物,带回来让某个小丫头长长见识。

看着他们走远,武馨芸哭笑不得,道:“他们也把我看得太扁了吧?”

苍明已将她身上衣物烘干,便收回了手:“待你功力恢复后,要不要帮我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他们在王庭横行霸道惯了,太不知天高地厚。”

武馨芸歪头看他:“我并没有和你交过手,你怎知我不是空有名声?”

苍明爽然一笑:“何止是没交过手,我连你动手都没见过。可是有人亲眼见过,我自然也知道了。”

武馨芸目光探寻,在苍明身上打了好几个转,才道:“先前一直没机会问,你是不是认识我三姑姑宁皇妃?”

苍明微愕,却也大方承认道:“没想到叫你看出来了,不过可别说出去,这是个秘密。”他抬眼四处望了望,又道:“我们不如去捡些柴火吧,待他们打猎回来就烤肉吃。至于我与宁皇妃的渊源,倒是可以说给你听,你大概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武宁然,明岩宁皇妃,少时跟随兄长前往浮坪城参加三国商会,偶遇微服出巡的明岩王,在明岩王的热烈追求下私定终身,十八岁便离家“私奔”至明岩王庭。

明岩王力排众议,将武宁然封为唯一一个地位仅次于王后的皇妃,从此更是甚少让后宫纳入新人。而武宁然嫁入皇室,违反武家“女不入后宫”的家规,大婚当日便从家谱除名,由当时还是家主的武庆楠宣布将其逐出家门。

当时,这也算是引天下瞩目的一件事,许多年来仍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人们预料中“君王寡情,红颜薄命”的情节并没有发生,这两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上位者之间的感情竟似日久弥醇,二十年来恩爱不减。

有了这一对做示范,无数闺阁少女开始憧憬外出偶遇良人、自己抓住美满姻缘的桥段,引得众多卫道夫痛斥世风日下,恐怕明岩国的史官也不会用赞赏的语气记下这一笔。

但无论如何,明岩王与他的宁皇妃都是令人艳羡的,特别是明岩王每五年为宁皇妃办一次的大型生辰庆典。第一次庆典是宁皇妃嫁给明岩王两年后的二十岁生辰,当时九岁的苍明跟随父亲进宫,初遇武宁然。

自那以后,苍明也只能在五年一度的庆典期间见她一次,至今不过四面而已。

可有这么一种人,只需见过一眼,说过一句话,便能让人倾心相交,就算时隔多年,再见面时也不会陌生疏离,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与畅快。

在苍明眼里,武宁然便是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种时候她会一个人出现在那种地方,但每次去找,她都会在。我与她闲聊,说得最多的便是你们家的事。即使被你们赶出家门,她还是那么热衷于收集你们家的所有消息,就好像她仍然……”苍明垂头看向怔怔望着他的武馨芸,“仍然留在你们家里一样。所以我对你们武家人很生气。”

武馨芸被苍明怒目瞪着,仰着脖子眨眨眼,居然忽地笑开了。她的笑脸在稀疏的光影里竟是那般灿烂耀眼,苍明恍然间仿佛又看到了绽放在夜空下、又映入那人眸中、染上她淡淡笑意的七彩烟火。

“那你现在不生气了吗?”武馨芸看上去心情极好,往前走的脚步都带着跳。

苍明回过神来,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却仍哼道:“当然生气!你们有什么理由抛弃她?就因为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这在我们明岩人看来是最不能理解的。”

武馨芸不去与他辩解,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信任我?还愿意与我结交,到我家去吃饭喝酒?”

苍明瞪了她好一会儿,才道:“我那时虽然讨厌你,却相信让宁皇妃看重的人不会是卑鄙小人。”

武馨芸闻言大笑:“看来我并没有让你失望。”

她脚下一顿,转过身来直直看入苍明的眼底,悠然笑道:“现在你还觉得我们武家抛弃了三姑姑么?看看我便该知道,在武家,女儿是最受宠的。我的爷爷奶奶你也见过了,觉得他们像是会舍弃儿女的人?”

见苍明不语,武馨芸紧了紧抱在怀里的枯枝,转身继续走,语气依然轻快:“武家若当真薄情寡义,怎当得起你们宁皇妃恋恋不忘二十年?难道我千里迢迢跑去王庭,只是为了逛街开眼界?你若不是想让我与姑姑见一面,又怎会邀我一起走?”

“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苍明心头微撼,却不解武馨芸的用意。

武馨芸浑不在意,回头看他:“那你为什么告诉我你的事?”

她将食指竖在唇边,眨眼一笑:“我刚才说的也是秘密哟!所以啊,我去见三姑姑是隐秘的家事,你就不用费心掺和了,我自有办法见到她。”

苍明佯怒:“原来你是怕我拖你后腿?你现在的功力比古瓦都不如,要怎样潜进王宫?可别连累宁皇妃受责罚。”

武馨芸白他一眼:“我只是现在功力不行而已,等到了王庭,你就知道我能不能溜进去了。”

苍明一指面前半里宽的大河,抬着下巴道:“过了这木苏河,不到两日便是王庭了。区区两日,你能恢复多少?”

武馨芸口气里满是自信:“两日?尽够了。两日后,即便你全力施展,也追不上我的轻功。”

他们说着话,已然回到落脚扎营的那一片空地上。周围只有潺潺流水与七匹马低头嚼草的动静,夕阳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可是,**静了。

将怀里的枯枝抛到已经堆得很高的柴堆上,武馨芸疑惑道:“他们还没回来吗?这一带兔子不少吧,难道专程跑远了去打狼?”

苍明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抬头四顾,线条坚硬的眉头微微蹙起。原地来回转了几圈,他面朝一个方向,眼里忽然迸出令人心悸的寒意来。

“有血腥。”

听到这三个字,武馨芸亦是脸色大变。她二话不说,飞身掠入马群中,转眼便取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沉声道:“去看看。”

武馨芸没能打到捉弄她的五人,只是因为她没有全力施展身法。眼下她全力施展开来,速度竟也不慢,勉强还能跟上苍明的身影。

苍明并没有顾及武馨芸的速度,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飞奔了半柱香时间,才猛地停了下来。面前是一片被踩得凌乱的草地,他蹲下身轻捻粘在叶子上的血液,又回头看一眼来的方向,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些。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风力,打斗的声音传不到树林里,难怪他没发现出事了。若不是刚好有风从这个方向吹去,他怕是要更晚一些才能找到这里。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的血迹已经开始凝稠,不但有兽的,还有人的。卜罗他们应该还不至于被这里的兽伤到,那伤了他们、还让他们五人一起消失的到底是谁?

武馨芸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一惊。她压住心惊,一手捂在胸前,一边闭目深呼吸,熟悉的木元力从安魂珠上引入她的经脉内,总算让她平复了急促的心跳。她本不想这么快动用储在安魂珠内的元力,不过眼下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不拖后腿。

凌乱的足迹一直延伸到山包后面,武馨芸与苍明对视一眼,皆是脚下无声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