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暑热三
通报时玉夫人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玉白色织锦宫装,容颜清减,仿佛弱不胜衣,走动间衣裙上的银色莲花纹若隐若现,那种清雅含蓄的风情仍如少女。头上也并没有梳繁复的宫髻,她往李馨身边一站,倒比李馨还显得清纯。
“玉夫人。”阿福站起身来,她只行半礼。
“见过夫人。”李馨也向她见了礼。
“啊,快别多礼,可别把孩子弄醒了。”玉夫人笑盈盈的走过来,也如李馨刚才一般俯身瞧孩子,不过她停顿的时间比李馨要长,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目光有些移不开似的:“他可真漂亮。”
玉夫人自己不久前曾经失去一个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她看着新生的婴儿,心情格外与别人不同。
阿福一想到这位绮年玉貌的玉夫人和李馨相差不到两岁,而已经是自己儿子的祖母辈,心里就觉得一阵膈应,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阿福说:“夫人请坐,劳您来探望实在不敢当。”
“这是皇上的头一个孙子啊,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一提到时局,屋里闷下来。阿福拍着儿子,偶一抬头,玉夫人正转身吩咐她的宫女事情,李馨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些……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李馨拨了一只香蕉递过来,阿福接了,她想告诉自己刚才是看错。
不过……
阿福咬了一口香蕉,发觉看起来黄熟的黄蕉根本还生着,满嘴都是涩味。
“院子里花开的极好,咱们出去说话吧,省的在屋里扰了小世子安睡。”
阿福将襁褓拢了下,杨夫人过来看护,阿福便站了起来。
庭院里的树下有石桌石椅,虽然是暑天,还是体贴的垫了锦垫。李馨摆摆手:“我不用那个,坐的怪热的。嫂子你还是垫着吧,刚出月子,还是当心些好。”
玉夫人那身衣裳到了阳光下更显得光华灿烂,晶莹皎洁有如水晶,衣袂飘飘,就是丹青妙手也绘不出这时候她的美。
阿福遥遥望着,太阳正好,她只觉得心中微微发冷。
玉夫人的美貌绝对可以倾国倾城,毫不夸张。
只是,让人觉得,很难捉摸,很难接近。
李馨问阿福:“怎么没寻个奶娘照料世子?你自己奶孩子?”
阿福点点头:“外面乱过,好的奶娘不好寻,寻来的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自己带着,也亲近。”
李馨点头说:“虽然不太合体统,不过现在确实不比平常时候。”顿了一下,李馨问:“你们什么时候搬回京城?”
“在城外住的习惯了,我都没想过想回去。住山边很好,早上可以听到各种鸟儿啼鸣,山间的晨雾被吹来吹去的,太阳都升起来了还不散……”
李馨露出怀念的表情:“是啊……那里可真安静。”
阿福趁机说:“你也搬回来吧,跟皇上说一声,咱们住一起不好么?你不是也和你哥最合得来?住山庄里可有多舒服自在,还有你弟弟你侄子陪着你——将来就算要嫁人,选择上也自由得多不是?”
她是真的希望李馨回来,可李馨出了一会儿神,还是对阿福摇了摇头。
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四下里静悄悄的,庭院里长着的不知是棵什么树,枝叶间开着细小的花朵,静静的落下来,在地下铺了一层。
外面又有人通报:“王美人来了。”
阿福有些紧张,身体坐直了一些。
李馨同情的看了阿福一眼,小声说:“你今天清静不了,谁让我这侄子这样招人爱呢?”
阿福紧张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
王美人……这个王美人……
阿福曾经为她担心了许久,可是再次见到她之后,阿福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重逢的喜悦。
在山上的师傅,和现在的王美人,明明是同一个人,但是阿福却觉得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王美人穿着一身亮紫色宫装,这种颜色异常浓艳,一般人穿这颜色若是弄不好,会像是臃肿俗艳的大茄子一样。
可是王美人却压得住这颜色,整个人款款走来,仿佛行宫远近盛开的大丛大丛的杜鹃花,茂盛,艳丽,举止娴静,风貌楚楚。只这样,一点都看不出她比玉夫人大了好些岁,阿福曾经揣测过她该是三十上下的人了,或许还要更大一些,可是这样看,就与李馨阿福她们同样,仍然是在最好的岁月年华。
和她一比,玉夫人的那种倾城之貌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显得脆弱虚浮起来,就算五官更精致,可是风韵这东西真玄妙,形容不出,却感觉分明。王美人的丰姿就像扑天匝地盛开的杜鹃花,让那个人情不自禁的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
阿福定定神,站了起来,与王美人相互见了半礼,王美人又向玉夫人见了礼,玉夫人笑盈盈的招呼:“王姐姐也来了?快坐吧,今天的茶好,姐姐可是来的巧了。”
王美人微微一笑:“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她的话乍听没什么,细品却像是另有一种意味。她坐下来,宫女跪着替她理好裙摆。
阿福越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王美人问:“王爷与信殿下都不在?”
阿福应了句:“皇上留下他和王爷,现在都在前殿。”
“哦,想是皇上想念他们了,要多说会话。”王美人微微一笑:“小世子呢?”
“睡了,让人抱出来给您看看吧。”
“让他好好睡吧,小孩子睡的香才长的好。”
阿福答话答的小心,比对着玉夫人时还要谨慎。
也许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王美人,比玉夫人还要危险的多。
这不用讲什么理由,就是直觉。
王美人端起茶来,浅浅的挨到唇边,似是喝了,不过杯中的茶并不见少。
只是一点浅浅的红痕留在杯子边上。
阿福忽然想起从前。
在山上的时候,她服侍着那个安静的女子。
在山上的她,唇上是不用胭脂的,所以杯上自然不会留下印痕。
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这种各自揣着心机装和睦的日子,别说阿福过不来,就是作为旁观者,她也觉得身上发寒心中发冷。
无论是华贵的皇宫,还是这古旧的东苑里,后宫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看着李馨脸上明艳的笑容,阿福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就是她的选择。
时时刻刻,天天年年,不能松懈,不能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