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旧事一
阿福有些后悔,怎么也该先打听一下行宫的情形再过来。现在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是谁知道这一位美人一位夫人之间到底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阿福托辞说要回屋看孩子,李馨也跟着站起来:“这孩子我真是喜欢,怎么看也不够。嫂子,不如你们多住几天吧?”
阿福只说:“上了年纪的人常说,小孩子不要轻易换地方住。”
“啊,真可惜。”李馨似有所指的说:“行宫太冷清了,嫂子,我觉得父皇也一定很想我哥和阿信,说不定会留你们住下的。”
阿福在大太阳下居然打个寒战,这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住这里?阿福顿时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啊,我也只是说说。”李馨看她脸色不对,急忙解释:“我哥已经开府了,就算父皇想他,也不是不方便见面,不会留他在宫中住的。不过,阿信……”
阿福定定神,知道李馨说的有道理。
当时把李馨交给他们照顾,并没有什么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李信若不跟他们走,在后宫中只怕不明不白的就夭折了。
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皇帝的儿子死的死丢的丢,居然只剩下眼前这两个,一大一小。
大的眼睛还不便,小的……
阿福觉得有些揪心,要把李馨送回这吃人的宫廷里来,她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里有谁真心疼爱他?能够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滴水不漏的保护他?只怕皇帝越看重他,他越危险。
两人进了屋,小月亮李誉恰好又该换尿布了。
阿福喂他奶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瞅阿福。
李馨轻轻捏着他的小手玩:“真软啊,好像没骨头。”
杨夫人说:“小孩子嘛,都这样儿的。到百天之后,就会硬实多了。”
阿福轻声问:“王美人……你知道多少啊?”
李馨声音也轻:“宫里人的说法是,他天景十五年就应选进宫了——”
“天景十五年?”诧异的是杨夫人。
阿福转头看她,杨夫人忙告罪,阿福问:“十五年有什么不同?”
“也没有什么。”杨夫人说:“不过……先头韦皇后,也是那年应选进宫的。”
阿福怔了一下。
李馨说:“我也听说过,这么说来,王美人实在是……比现在后宫里的美人夫人们都……”
阿福知道她想说什么,王美人论起来只怕比那些人资历都老。像后来的有地位的宣夫人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她们……
阿福难以相信,王美人和李固的母亲竟然是同年进宫的人?那风情万种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已经半老徐娘了。
阿福有点出神,要是李固的母后还在,是不是,也是这样年轻漂亮啊?孙子都有了,可肌肤是光洁晶莹,眉目如画,有如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是,她既然进了宫,阿福又怎么会在宫外见到她呢?她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离山上?在阿福遇到她之前,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与阿福分离之后,她又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馨看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杨夫人,您认识她吗?按说,她要那么早就进了宫,您该见过吧?”
杨夫人摇摇头:“我当时不过是普通宫人,待选进宫的良家子和官宦之女们见的并不多。后来我到韦皇后身边伺候……可我的确从未见过这位王美人。”
李馨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真奇怪,应该有人知道的……”
是的,但是知道的人,也许早不在了,也许就在年前的动乱中死去了。
现在行宫的人,多半对以前的掌故不清楚。
静了一下,李馨像现新大陆一样惊喜的说:“我听到他咽奶的咕咚声了,吃的真带劲儿。”
“嗯,男孩子是这样的。”
李馨有些失神,阿福敏锐的觉她必然是想起了弟弟李哲。
“不知皇上会赐宴么?”
李馨回过神来:“要赐也是王兄和李信有份,我们不必。你饿了么?饿了就传饭了,反正行宫这边吃的很乱,有人吃两餐有人吃三餐,厨房总备着。”
杨夫人往外看看:“玉夫人和王美人好像走了。”
阿福也看,真走了。
她本能的松了口气。
李馨说:“走了正好,咱们吃不用应付她们。嫂子,我们可有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我时时想起你做的鱼汤鱼丸。”
阿福也想起从前,只觉得那时的快乐有如一场盛夏的光影,迷幻,短暂,令人着迷。
阿福让人上前殿去打听,回来时果然说,皇上赐宴成王和信皇子。
饭菜摆上来,李馨吃完一碗饭还要再添,笑着说:“我好久没吃这么多了,今天倒觉得胃口好。”
阿福倒不如平时吃的踏实,每样菜尝了一点点,吃了一碗饭。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感觉到一种无法释怀的紧张。
李馨劝她歇一会儿中觉:“回来还要赶路回去,着实不近,路上又颠的很。”
阿福摇摇头:“睡不着。你呢?”
“我也不睡,咱们多说会儿话吧。”屋里没有旁人,李馨低声问:“我看你以前是认识王美人的?”
阿福点点头,这个事情她没有瞒李固,也没打算瞒着李馨。
“我曾经在山上服侍一位道姑师傅,她姓王。”
李馨诧异之后,出了会儿神:“她……你……”
看样子这事情实在让人抓不着头绪。
“那会儿我什么也没多想,后来她有天离开再没回来,我又进了宫,想不到会在这时这里再见。”
李馨摇摇头:“这事情我对旁人不会说,嫂子你也别告诉旁人了,只怕……”
“没别人知道的。”
“嗯。”李馨靠在凉榻一侧,看着阿福:“嫂子,你变漂亮了。”
“嗯?净说好听的。”
“不是,真的。我以前听人说,女人生完孩子,才是真正的女人了,这话真的不假。”
阿福笑笑。
李馨和她靠在一块儿,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和固皇兄亲近,可是现在觉得嫂子更亲。”
阿福想,也许……虽然李馨不知道,可她们毕竟来自同一个世界啊。
阿福曾想过要不要和李馨说破此事。
不过,说不说,似乎也都不重要。
远远的,宫院深处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听不真切。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
阿福侧头倾听,随口问:“什么人在唱?”
李馨说:“怨女啊。”
可不是么,宫里就是怨女多。
“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声音似远似近,庭院里风吹的花叶沙沙作响,阿福怔怔的听完,李馨打个呵欠:“唱的是鸟,又何尝不是在说人。”
是啊。
鸟如此,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