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队伍正在一步步挪向街心,惨栗的哭声夹杂丝丝缕缕寒意,从窗户渗透进来,素萱娘不禁打了个寒颤。
“烦死人了!有什么好哭的,坏人心情!”
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出殡队伍,以及他们所簇拥的那口棺材,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酒樽,若有所思。
素萱娘美目滴溜溜转了转,凑上前娇声道:“对了,大人,萱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还望大人能够解答。”
“怎么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萱娘记得……大人似是原定于八月十五抵达禹王城,现在却为何提前回来了?”
“马跑得快了些,路上还算顺利,也没碰到劫匪,所以提前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他单手支头,冷冷斜睨着底下的送葬队伍,棱角分明的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分毫喜怒。
素萱娘闻言不免有些失望。
她佯装不悦地噘了噘嘴:“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大人难道连萱娘都信不过吗?大人向来说一不二,承诺过的事从不反悔,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照样履行诺言,绝不会有分毫偏差。这一点,萱娘知道得很清楚。”
“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双鹰眼依旧凝视窗外,剑眉蹙起,若有所思,“只因要处理些事情,所以提前回来了。”
“处理些事情?”素萱娘微眯起美目,“那,此事新君可曾知晓?就是你提前回城,却不去参加先君出殡之事……”
“新君没有知道的必要。”他冷不丁地打断道,“国君新丧,国内动荡不安,各路势力虎视眈眈,士大夫各怀鬼胎,心思难猜,这烂摊子也够魏击忙一阵子的了。”
“叮叮!”
他轻敲了敲手中的杯盏,酒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素萱娘会意地提起酒壶,向空空如也的樽中斟上美酒。晶莹剔透的液体在酒樽中泛出幽幽光彩,澄澈的液面映出素萱娘摄人心神的妩媚笑容。
“既然大人口口声声说要回来处理些事,却又为何来我这儿喝酒寻欢?难道这所谓之事便是来醉玉天香喝酒?”
“是,也不是。”几杯烈酒下肚,他有些微醺,一双醉眼迷蒙不清却又有如潭水般沉静,深邃的目光令人琢磨不透,“应该说,不仅仅是。之所以上这儿喝酒,只是因为我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他冰冷一笑,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木窗,将整条空旷大街尽收眼底。
“哦?有意思。”素萱娘一挑眉,来了兴致,“什么人,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难不成……是很重要的大人物么?”
“重要。”他端起酒樽,仰头灌了一大口,“此人不仅重要,而且……还很有趣呢。”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想念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般,眼底溢满了酒意。
“他还很有趣?到底是什么人啊?听你这么一说,萱娘倒也想见见呢!”
“放心。”他漫不经心地晃着酒盏,身子半倚在素萱娘泛着幽香的娇躯上,头枕在她胸口,“这样的美差,当然少不了你的,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去帮我迎接他。”
“迎接,怎么个迎接法?”素萱娘暧昧一笑,轻摇了摇纱裙,美目顾盼间秋波流转,肤如凝脂晶莹雪白,一双魅惑朱唇,语笑若嫣然。
他盯着女子瞧了半晌,忽然就笑了,笑得近似讥诮:“别多想了,不过是让你迎接一下罢了,毕竟我需要一个漂亮的门面。别忘了,你可是我的人,我岂会舍得让你去做这种事?”
素萱娘听得他这番话,黯淡的双眸顿时亮若星辰。她旋即又默然垂首,小心地整了整衣衫,弯腰向他行礼:“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小女子不胜荣幸。”
“咣!”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浩荡的出殡队伍继续前行,街边人流浮动,原本空荡的大街竟多了几分人气。有的恰好路过,有的则特地赶来为先君送葬,也有的仅仅出于好奇,过来瞧瞧新君是何模样。人们垂着脑袋悄声私语,努力压低声音,唯恐惊扰到逝者。
长鱼酒与云樗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长鱼酒抬头望着街心的出殡队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云樗低着小脑瓜,一个劲摆弄身上那套束身裙装,似是嫌腰带系得紧了些,或是裙子的尺寸小了些,也可能是嫌男扮女装有损他英俊潇洒的男儿形象,总之他十二万分地不舒服,时不时东拉西扯。
“出什么事了?”他不耐烦地蹬着靴子,将地上的枯叶尽数踩碎,发出“咔咔”脆响。
“看这阵仗,禹王城似是在举办出殡仪式。”长鱼酒一副村夫扮相,粗麻布配上绿油油清凉草鞋,下巴上粘着一蓬胡子,头发凌乱得似乎几天没打理过了,一根根东倒西歪地翘着,在风中兀自凌乱,既滑稽又邋遢。
云樗不悦地皱了皱眉,轻声嘀咕道:“这么大排场,什么人啊!连路都不让人走了!”
“你也莫生气了,如果我猜得没错……”长鱼酒缓缓摩挲着下巴,作思考状,“能坐拥如此排场的,想必是魏国国君,前不久刚过世的魏文侯魏斯。”
“国君?”云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哈哈,真是巧了!咱们刚到魏国,这国君老儿就死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怕了我们了!”
“你小声点行不?”长鱼酒无奈地摇摇头,对这位烦人的祖宗爷头疼不已。
“听着,别给我惹麻烦!”
“好的好的!”
云樗连忙压低声音,小声道:“难怪我看这禹王城鬼气森森的,总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国君老儿翘辫子啦!哎,送葬就送葬了罢,能别这么渗人嘛,一进城就惹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个月前,自从他们收到那封神秘的请柬,由于担心桑柔的安危,长鱼酒和云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魏都安邑。离开风景秀丽的九嶷山,沿着湘江一路北上,渡过一望无际的淮水,绕开韩国,穿越楚魏两国边界,进入魏国的统辖地界。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奔波,如今他们终于来到了请柬的约定地点——禹王城,即魏国国都安邑。
“曲生,你说……桑柔她也在城里吗?”云樗直愣愣地望着出殡队伍,看上去忧心忡忡。
天空愈发阴沉了,大块浓云团聚在一起,完完全全将日光遮蔽而去。
没有一丝光明,只有广阔无边的黑暗。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是个好兆头。
长鱼酒环视周遭凄凉萧索之景,不禁叹了口气,摇摇头,“或许吧,我不知道。”
“那,你说……她会不会危险?”云樗不依不饶。
长鱼酒依旧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怎么啥都不知道!”似是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云樗终于怒了,“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就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请柬,就这么屁颠屁颠地来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可是三晋的地界,走到哪儿都要乔装打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算什么?还有,凭什么你穿男装,我就要穿女装?哦,这不是重点,算了,我忍!可你倒是说说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听云樗噼里啪啦一通数落,长鱼酒不仅不恼,反而气定神闲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假胡子:“急什么?办法么,总是有的。一会儿我们先找家客栈落脚,连赶了一个月的路,也累了,休整休整,到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至于你的衣服嘛……其实你穿女装挺好看的,不觉得——哎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便重重挨了一拳。云樗一双晶亮大眼登时喷出怒火来:“休整休整!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猪啊!你不是认识写请柬的人嘛!谁请你来的,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么?或者你告诉我,我……我去找他!”
“不必了。”长鱼酒果断拒绝道,“就算告诉你,你也肯定找不到他。”
“喂!你凭什么说我找不到他?”云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可是座城哎!城里人消息多灵通,打听一下不就得了?”
“不,不。”长鱼酒轻笑了一声,“我敢打赌,你绝对找不到他,就算把禹王城翻个底朝天,估计也找不到他。”他仰天叹息一声,慢条斯理道,“因为他这个时候……就不应该出现在禹王城。”
“啊?谁啊?”云樗糊涂了,“一会儿在一会儿又不在,跟打哑谜似的。哼!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到底是谁写的请柬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大街上一阵嘈杂声打断了。
“鬼!有鬼啊!”
人群顿时变得混乱无序,原本肃立的行人向四面八方逃散而去,脸上写满惊恐,俨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给我闭嘴!瞎了你的狗眼!哪来的什么鬼?”
“是大王!大王他……他还没死!他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