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长鱼酒被巨大的撞击震得连退数步。他急忙调动全身的真气凝于丹田之中,同时足尖发力点地,一路擦着地面疾退数丈,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还没等脚步站稳,他又旋即反身跃起,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在半空中一连劈出十七道风刃,道道直斩向灰衣人的咽喉,道道都要命。
灰衣人反应极快,眼见形势不妙,身子骤然向一边倒去,险险避过第一道风刃。第二、第三、第四道风刃又转瞬而至,从不同方位呼啸斩来,使他几乎无处可躲。他连忙凝定心神,调集全身真气汇聚一处。刹那间,只听得他大喝一声:
“破!”
同一时刻,他腰间的蛇形古玉陡然光芒大盛。长鱼酒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力从小小的古玉中汹涌而出,灵力所及之处,风刃如见到克星一般尽数瓦解,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长鱼酒瞬间暴掠而起,整个人兀地退后三尺,恰到好处地退到了灵力波及范围之外,这才惊险躲过一劫。
风势渐渐湮没,灰衣人落回地面,他腰间的古玉也随之黯淡下来。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在了天边。
灰衣人没动,长鱼酒也不动。双方都很清楚,前几回合的交手不过是相互试探,彼此都不曾用尽全力。几轮下来,双方都消耗了不少体力,并且各有伤势。眼下他们应该做的,就是休息。
长鱼酒双目紧阖,不断调整自己呼吸的节奏。体内气血不断地翻涌着,让他忍不住想吐。他懊悔自己不该上来就同灰衣人正面交锋,方才同对方的那一记硬碰震得他几乎气血倒行,此刻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难受到了极点。
他思忖着这战斗若要再拖下去,形势便极可能对他不利。无论如何,他都得速战速决了。
灰衣人的情况相较长鱼酒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右臂上赫然被风刃划开了一道口子,汩汩鲜血正不断地向外溢出。
他漠然地凝视着手臂上淌出的温热液体,一滴,两滴,随之汇成一条血痕,顺着手臂缓缓流了下来,染红脚下的泥土。他盯着鲜红的泥土看了半晌,忽然嫌恶地将手上的液体甩了出去。
天地间静悄悄的。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僵立着,一时竟没人动作,而这其间的气氛却显得愈发紧张了。
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人……终于要拿出真本事了吗?长鱼酒一时间竟有些亢奋。他用力地握紧了刀柄,力气大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宛若一条条青色小蛇。
来吧!让他看看,一个能够获得三晋青睐的人,到底拥有多么强悍的实力!
灰衣人慢慢开始有了动作,长鱼酒的呼吸于瞬间凝滞。
灰衣人伸出食指,忽地轻飘飘在虚空中一点,空气中陡然有淡淡的弧光显现。
他的指尖变幻如飞,一笔一画在虚空中迅速勾勒着,一个玄奥的符印已初见雏形。
几乎同一时刻,长鱼酒骤然睁开双眼。此时的他眼中赫然出现了两个瞳孔,一大一小,大的是普通人的墨色,小的却是无比邪异的紫色,两个瞳孔明明处在眼球的两个不同位置,却又好似交叠在了一起,使得长鱼酒的双眼看起来像蒙了一层紫色,整张面孔显得妖异无比、亦幻亦真。
云樗只看了一眼,就感觉整个人仿佛被吸进去了一般。
“这是什么邪乎的玩意儿啊!”他吓了一跳,赶紧用手蒙上眼睛,以免在那双眼眸中越陷越深。
“重瞳子么……”灰衣人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倒是个有趣的人。”
面具下的双目轻轻阖起,他勾唇轻笑一声道:“可惜即便如此,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灰衣人手上符印的光芒逐渐淡了下来,空气中有什么物质正在缓缓地流动着,泛出一层幽秘的光。不,整片空间都好像在流动!
霎时间,长鱼酒纵身跃起,一招“风乎舞雩”以极其刁钻的弧度斩向灰衣人。借着六月的风势,“风乎舞雩”的威力被放大了无数倍。和煦醉人的风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力量,天地间的尘埃一时四散飞舞,龙雀刀锋上带出凌厉的真气,与灰衣人手中的符印轰撞在了一起。
意想中的剧烈震动并没有出现,长鱼酒感觉自己这一刀好像砍在了烂泥里,软绵绵的,黏糊糊的,教他几乎完全使不上劲。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顺着大夏龙雀的刀身缠了上来。
糟糕!他心下暗道不妙。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使不上力气了?
长鱼酒眼中登时闪过一抹狠戾。只见他忽然伸出左手,在刀锋上飞快一划,一抹鲜血顿时沁了出来,顺着刀背上的龙雀纹路缓缓蔓延开来。
大夏龙雀霎时间血光大盛,长鱼酒的双瞳也在这一刻变成嗜杀的血红色,既惊悚又邪异。在“血祭”的作用下,他的实力迅速暴增,速度也跟着暴涨起来。凭借猛烈的后劲作用,长鱼酒一头向前扎去,以蛮横之势强行冲开了符印大阵。
“轰——”
符印片片破碎,化为漫天的小光点,在空中浮沉飘荡,继而又变得井然有序。斑驳小光点旋即归聚,转瞬间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于半空形成一个旋涡状的新符印。
刹那间,一股蛮横的吸力陡然自符印中席卷而出,顷刻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长鱼酒。长鱼酒猝不及防,忙要将刀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这股吸力既霸道又玄奥,无形之中给人以异常沉重的压迫感,仿佛来自远古鸿蒙、天地初生之时,处处透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大夏龙雀愈陷愈深,任凭他如何使劲也无济于事。
“习坎入坎,寘于丛棘!”
灰衣人的手势陡然变化。
长鱼酒当即感到一股冷意沿着刀锋侵袭而来,直往他身上钻来,他急忙脱手,欲从重重寒气里抽身而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沼之中,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沉沦、腐烂,直至完全被泥沼所吞噬……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意识逐渐远去,迷迷糊糊之际,他隐约听见灰衣人在吟唱一首诗。那是坎卦的卦辞,他再熟悉不过了。
坎为水,水谦卑而善柔,处万物之下,却又拥有顽强的毅力和持久的耐力。即便他这一刀即使再快再凌厉,也终究不可能将水切断,却反而会为水所侵蚀。他着了对方的道了!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被誉为天下至柔的水,最终拖垮了长鱼酒那柄无坚不摧的刀,甚至差点令得它分崩离析。
人不也一样?
一个人的潜能虽能在短时间内迸发出超越任何时代的强大力量,却终究抵不过流水长期的侵蚀。他曾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对自己足够狠,就势必能够力挽时代狂澜,书写出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然而他毕竟想错了。
王侯大夫们早对王位虎视眈眈,国君却稀里糊涂地纵容他们,无条件地信任他们,赐予他们至高的权力,放任他们扩张势力。老祖宗们一代一代地种下祸根,曾经称霸天下的晋国到了他这一代,却早已是危如累卵、名存实亡,任凭他如何努力也终无法力挽狂澜。他该怪谁?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之令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之令自诸侯出。礼乐征伐的命令由诸侯做主决定,国家经过十代很少有不垮台的;由卿大夫做主决定,国家经过五代很少有不垮台的。
三百多年前,晋文公姬重耳设立“三军”,自此以后,郤氏、狐氏、赵氏三个大夫家族开始走向兴盛。
一百多年前,晋景公设立“六卿”,经厉、悼、平、昭四公,到了晋顷公这一代,韩氏、赵氏、魏氏、范氏、智氏、中行氏六大家族鼎立的局面初具雏形。
至此,国君的权力逐渐被架空,国中的一切大小事务由六家大夫执掌,所有的礼乐征伐命令均由他们做决定,果不出几代,晋国便分崩离析,早早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老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到头来不过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他呢,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走向灭亡,却什么也做不了。时代的洪流汹涌,不断冲刷侵蚀着他那点可怜的野心,让他所做的全部补救最终变为徒劳。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国家的更替本就如同晦明交替、春去秋来一般自然,毕竟没有衰亡,就不会有新生。这不是他的错,可他却要承担一切罪责,背负全部的骂名,为后世之人唾弃嗤笑。
不!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他,又何来的耻笑?
可这本就是不公平的。
长鱼酒不得不承认他输了,自打好久以前就已经输了。在意识远去之际,他听见了云樗焦急的呼喊声。这个可爱的少年,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曾背负那样的命运,没准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他们注定只能分道扬镳,各自走完各自的路,然后各自怀念着在很久很久以前,彼此曾有过一场美妙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