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宋江溜出了岱庙后门,有时迁将他送到外面,绕了几条街出来,与梁山上同来的众好汉汇合,一同又回梁山去。此次陪同宋江下山的有朱仝雷横,吕方郭盛,杜千宋万几个头领,并精干喽兵二三百人,前面四个都是宋江自己的心腹,余外杜千宋万都是梁山的老资格,宋江上山之后就靠边站了,这次还是吴用钦点他们出来保护宋江。
适才乱中不见了宋江,众人正自着忙,好容易寻着了,也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回梁山去,于路只说那一身花绣的少年相貌俊品,这一身小相扑的功夫更是精到,任原那样的铜浇铁铸金刚人物,竟也被他三两下颠翻了;朱仝却说任原的徒弟动手抢利物太过下作,明是欺负燕青势单力孤,说的雷横在一旁笑:“哥哥说的是,若是我梁山作这事时,自然埋伏下人手,暗藏机弩,先将那张小闲射死了,再将利物尽数卷了去,官兵虽多,这许多百姓乱起来,却哪里禁止的住?”众人一时都笑,道说的是。
路上见了落单人客,众好汉少不得动手发些利市,赚点路费什么的,也不必细说。宋江回山,吴用率山寨众人下山接了,备说来时见闻,大摆酒宴,又是一场热闹。
次日宋江早早起来,吩咐擂起聚义鼓,不片刻梁山大小头领,除了在外开酒店探听消息的几人离的远,在山寨众人都到。眼见众人齐聚,宋江眉尖紧锁道:“众家兄弟,今日擂鼓聚将,非为别事,我夜来有一梦,醒来思之,委实可畏,故而要请众家兄弟分说分说。”
众人都是绿林好汉,多半是不大识字的。闻说宋江要说梦,刘唐把手去指公孙胜,笑道:“哥哥要与人说梦,何用这许多兄弟?便是一清真人足矣,有鬼他也拿得!”
一时哄堂大笑,宋江却面不改色道:“众兄弟休得轻慢,愚兄这梦作的蹊跷,敢是上天有意降旨于我。说及我一伙兄弟前程之事,也未可知。”
众人见说的郑重,也都收了笑声,听宋江说这梦,吴用在一旁轻摇纸扇,公孙胜下首闭目养神,这两个只作浑不在意。要知道宋江能稳坐这寨主之位,至少有一半是托了他那天书的功劳,上应天星的人物,何等了得?他既说是上天有意降旨。便没什么人敢轻忽了。
“昨夜这梦。愚兄正在山寨端坐,有一个长人,手拿弓箭。走来对我喝道‘某乃晋朝嵇康是也!单身到此,只为收捕你一干贼人,早早归降,免我手脚!’我一时恼火,便上前用刀劈他,哪知刀到之时,那人只是无事,原来刀头已自折了;再向兵器架上去兵刃时,却见件件伤损不堪用。愚兄无奈,吃那厮擒了。”
“被擒之后。愚兄自分必死,也不言语。当有军师领将你等兄弟,膝行进来,为我求情,说道情愿归降朝廷,以活我性命。那人却是大怒,说道我等几次三番与官兵对敌,杀伤百姓无数,数个州军糜烂。罪莫大焉。今擒了愚兄,众兄弟才说归降,显是其心不诚。便喝令左右三班将你等兄弟尽数拿下,号令推出斩首,愚兄挣扎起来时,却见头顶四个青字,乃是天下太平。”
宋江说完了梦,忠义堂里寂静无声。众头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多半都是一头雾水,外加三分惧意。也难说这些人太过迷信,当时的教育条件下,再加上不大识字,宋江又素来以天星下凡自居,一贯以此洗脑,他的梦境又是这般诡异不吉,众头领心里一时都有些毛毛的。
吴用在一旁本是泰然自若,听了这个梦,把眼睛看看宋江,心中却吃一惊:似此分明是说要招安了!宋江一向是要招安,只愁朝廷中无有内应,少了言事之人,因此不得门路,如今却骤说此梦,遮莫是下山路上遇了什么人?却不曾听得杜千宋万说起有甚蹊跷人,煞是费解。若说不是,我虽然劫了萧让家人,让他去找杨戬说话,还没有回信送来,这宋江当不知晓,若知有这条门路时,借这梦境说出招安地主张来,倒还有些道理。
一壁正在寻思,一旁的梁山头领却都望他,吴用惊觉,这才发现宋江正在点自己的名:“军师,你乃上天天机星下凡,善识天机,可与我解了这梦。”
吴用心中暗骂,心说这天机星可都是你派我的,我几曾说过了?其实作天星自然好处多多,当初吴用被宋江这般说时,心里暗爽,脸上默认,也没见他有什么怨言。
此时逼于形势,吴用只好一面揣测宋江的心意,一面顺嘴乱说:“哥哥梦中之人,自称嵇康,这人乃是晋朝名士,写了几篇文章大大有名,有什么《与山巨源绝交书》……”
话犹未了,燕顺已经跳出来道:“绝交?我等兄弟只是义气深重,同生共死,哪里有什么绝交的道理?不通,不通!”余众一听,也都鼓噪起来。
吴用暗骂,这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见众人闹了起来,吴用索性不说话,反是宋江替他解围,说什么军师乃是天机星下凡,言语中自有玄机,这天机岂是轻易泄漏得的?众人这才息了言语,听吴用继续说话。
吴用咳了两声,续道:“嵇康字叔夜……”方说到这里,宋江却把手中酒杯一松,掉在几案上,失惊道:“字叔夜?愚兄恍惚记得,那济州东昌府知府,便唤作张叔夜,这嵇康敢是应在此人身上?”
吴用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早有神算子蒋敬跳出来道:“哥哥记的不错,那济州狗官正是唤作张叔夜,前日擒了我山寨弟兄陶宗旺便是他,只这厮竟是狂妄,要捉我水泊全伙,却不想我这里也正要去打他,就为陶兄弟报仇也!”
宋江点了点头,忽又惊道:“此人姓张,我那梦中之人,乃是一名长人,手持弓箭。弓长二字合起来,不正是一个张字?这说得明明就是张叔夜了!”
吴用大吃一惊,心说这梦编地果然好,不是有心人决想不到这么细致!见堂下众头领都在那里发懵,已经基本上接受了这个说法,吴用心中暗懔,这要不是大家手笔,怎会一个梦编的如此巧妙。叫人细细推敲之下,若合符节?
武松在旁一直沉默不语,见宋江说到这里,才出来道:“哥哥,你敢是忧心那知府张叔夜遣兵要来打我山寨么?好教哥哥安心,不是作兄弟的夸口,我梁山自来大敌,只有方今三路招讨高强一人,每每损兵折将,都是在这人手上。除了他之外。朝廷但遣来别个将帅。都教他两个前来,一双回去,直的来。横的去!”众头领听说武松说的豪气,也都叫好,却都没想到,他口中这个梁山大敌的高强,不但是眼下梁山这局面的一手缔造者,更与说话地武松是师兄弟之亲。高强拜师鲁智深的消息,江湖上原本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初就连一直跟随鲁智深地曹正都无从得知,更不用说这些梁山好汉了,因此武松和高强地关系也没有泄漏之虞。
宋江点了点头。却又忧心道:“众家兄弟,若说别个将帅,我梁山自是不惧。只那三路招讨高强,实是我梁山克星。前次晁头领前往大名府干事,归途被这厮截杀,尸首分离,又有董平兄弟新近上山,献计趁雪去打郓州,又被这厮雪夜急赶一百五十多里。生擒活捉了去,更饶上鲍旭、白胜二位兄弟。今番用军师计策,大举出兵,又吃那厮一个败仗,若不是花荣贤弟舍命断后,险些不得回归山寨。只可惜了我那花荣贤弟……”一面说,一面又哭了起来,不过现在他已经从高强那里得知花荣还在生的消息,这却是假哭一场,仗着宋江的演技足可配得上两三座小金人,却也不露破绽。
如此长官兵士气灭山寨威风地话语,从宋江这个梁山之主的口中说出来,却叫人反驳不得。前面两场还有地说,花荣却是梁山数一数二的悍将,堪称智勇双全的,麾下老万营号称如狼似虎,却被高强截杀在渔港,花荣一战而没,梁山之人闻知此消息,怀恨之余,却也暗自惊心,说是为之胆落也不为过。因此宋江这一哭,堂上气氛颇有些沉闷。
宋江见此情景,暗赞衙内好计策,料我梁山大众之心,便如亲眼所见一般!一旁吴用在这时候本该说话,无奈方才宋江的话中,有意无意将出兵失败的责任归咎于他用兵不当,他也确实挺不起腰杆来说话,只得默然。
宋江哭了一会,收了悲声,叹了一口气道:“众家兄弟,想我等水泊聚义,忿怒当今朝中多有奸佞,心存忠义之心,故此这聚义厅改作忠义堂,又竖起替天行道大旗,为的本是逞我心中一快,申我百姓疾苦,却非为了反抗朝廷,此乃我等兄弟一片赤子之心。”
“不期形势日非,我梁山连年与官兵累战,被朝廷视为反逆,派了招讨司并周围州军大兵来剿,竟将我当作了乱臣贼子一般,我宋江每日思之,忧心如焚,倘使身死为贼,没于地下,徒令宗族蒙羞,这一片忠义之心永沦地下,岂不枉费这大好七尺之躯?”其实别人说这话还罢了,宋江顶多只得五尺出头,比武大郎虽然好些,却距离七尺男儿的标准相去甚远。只是他是作大哥的,兄弟们需要给他面子,这时又在说些要紧地话,并没有什么人敢笑他。
宋江说到这里,武松又出来道:“哥哥直恁地无谋?朝廷虽是兵甲犀利,却无水军,我梁山深处水泊之中,他哪里奈何的了我?若要打我梁山,可得先问过阮家兄弟地阎罗手段!”阮小七绰号活阎罗,听见武松抬举自己,胸脯挺地老高。
宋江却又叹气,望见阮小七的面色顿时阴沉,忙道:“贤弟,不是作哥哥的信不过你地本事,实是朝廷兵多将广,眼下虽无水军,若真个要打我梁山时,万千条船也是办得,几万兵将也调遣得,贤弟纵然英勇,谅也架不住无穷无尽的官军,杀了一批,又有一批,贤弟纵是浑身铁打,又能捻几棵钉?”阮小七见说,头也低了下去,他虽然勇猛豪爽,也不是少根筋,别的不说,当日高强从青州带兵到飞虎峪截杀晁盖,麾下只有一千多骑(史文恭地人马也被计算在内),等到雪夜奔袭捉董平时,已经四千龙骑兵了,到这次李家庄大战,前后官兵不下两万。如今听说扎营独龙岗,朝夕操练人马,又开始打造战船,那大营扯的无边无沿,正不知多少人马,阮小七夜里偷偷驾船去看过几回,怎的不知?
公孙胜在一旁一直闭目养神,这时忽地睁眼,道:“哥哥既这般说,料想有个计较,可保我兄弟长久安乐。小弟愿闻其详。”
公孙胜乃是实力派,高强却一直将他的身份瞒着宋江,只有石秀和他单线联系,因此宋江在筹划招安之事时,还深以他的动向叵测为忧。现今听公孙胜这一开口,正和自己象说相声一般,将这话头只往招安上引,心中不由得大喜,脸色却仍旧不动:“道长谬赞,愚兄又哪里有什么妙计?只是与朝廷为敌,终非长久之事,我意还是招安为上。”
这时再提出招安,众头领便不像之前那样抵触情绪强烈了,花荣这一败,可以说败的恰到好处,人人心里都会想:花荣都败了,换我还不是一样?招安虽说不得自由,总好过不得好死罢!
武松却又道:“哥哥,你前日说招安,小弟只当你心下怯了,还不以为然,今日方知哥哥实是忧心我梁山这许多兄弟,用心良苦,小弟感激无地,哥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以赎当日无礼之罪!”说罢,纳头便拜。
宋江心说“演的好!”,俩人只是对了一遍剧本,台词都没会过,就能这样丝丝入扣,实属难能!忙离座将武松扶起,招手唤众头领都近前来道:“众家兄弟,人道是,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等今生有缘作此兄弟,又是几世修行方得?宋江虽然不才,却想与众兄弟共此一场因缘,即日起当努力设法招安,作了朝廷官员,众兄弟齐齐得一场富贵,岂不是好?”说到动情之处,宋江七情上面,声音中都象能滴出真情来,如吕方郭盛这一等年轻热血地头领早已听的泪流满面。
一众人正是情绪高涨的时候,吴用慨然而起,大笑道:“哥哥说的好!当日在那独龙岗渔村船中,可记得小弟说什么话来?我梁山招安大事,便应在那日船中之人的身上!”他忍了宋江这半天,眼见宋江已经收拢众心,大家都愿招安了,这时候若不出来摘桃子,那还叫智多星么?
宋江心中却在叫苦,他见已经使得众人归心,正要按照事先与高强说好的计划,将张叔夜的招安之道说将出来,描绘一副美妙的前景,让众人欢喜一下,然后静等着高强那里派了使者来,便可全伙招安。被吴用这斜刺里杀出,那招安之事却要从杨戬入手了,此人乃是朝中宦官,又不像高强那样和自己一直打交道的,谁知道这招安之事有什么变故?若坏了高强地大计,他宋江有几个脑袋够高衙内去砍的?
心念电转下,已然有些明白,吴用这般上心,必定是和杨戬有了什么协议,他这招安之道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吴用所得的好处一定小不了!宋江想到这里,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说好你吴用,竟敢吃我宋江嘴边的食,你长几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