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腾蛟终究是个马上的文官,他是不坐八抬大轿的,武昌城里的安排,他也是未必听的。离城二十里的丰乐驿中,因是兵荒马乱的缘故,早已没了驿卒,巡抚大人一行便在此住了下来,每日里自行生火造饭,使人去临近乡里寻大户出钱出粮供奉,日子当然并不那么好过。
每日里还有黄州的乡民来哭喊鸣冤告状,云说黄州为匪所据,众乡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善于平贼的何大人,恳请大人出兵平贼,让乡民们好重归故里云云。
何腾蛟倒还好说,他下头那些参议亲兵们可就遭罪了,手头就几十号人,渡江去收复黄州,那不是开玩笑么?对何腾蛟的进言自然也不会少了,但何大人偏偏就是一言不发,如此过得两三天之后,手底下人也看出来了,这何大人仍是在跟城里吃香喝辣的大西王较劲呢。但已经扯破了面皮,如今较这份劲又有何益?如今只有指望南京史本兵出面,又或者城中还心怀朝廷的士绅们,还有皇室宗藩,与大西王又有特殊关系的楚王府出一把力,救济救济,居中转缓转缓……
一封奏疏以及一份写给史可法的信已经派人送了回南京,一来一回恐怕要不少时日,大半个月的日子,难道每天都这么看周邻乡里的脸色和嘲讽过日子?如今刁民也多了起来,上官日子过的不舒坦,他们不是想着如何的奉献,反而幸灾乐祸起来,真是乱世出刁民!手下参议,与大西王曾接触过的周参议看着几个抱着肩膀站在大树下边乘凉边看笑话的乡民们,心中愈发的恼火,从胯间将刀抽了出来晃了晃,将那些乡民吓跑之后,才在袍服上怏怏的擦了擦,又插回到刀匣内。望了望中屋方向,不用想就知道这位何大人肯定在那张边上仇乡绅奉献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中午就吃了两个时蔬素菜,米饭也只有半碗,香茶自然是没有一杯的了。本来附近的河里抓了条鱼想杀来吃的,但何大人说贺阁老不附贼死于水上,鱼不能吃便放生了,真不知道他如今饿是不饿。
更不明白的是大西王部下说是奉楚王殿下谕命请他入城共商黄州讨贼大计,他却半点面子也不给,对那粗豪的匪冦也毫不客气,居然非要张献忠亲自来迎他才行!嘿,我的何大人唉,你以为他是湖广行都司的小武官?你以为你这巡抚湖广还是太平年份?真要是能给你摆架子的,你还至于在这里一日三餐都不得温饱?
想到这里愈发的生气,不进便不进呗,人家送来的钱粮财物你好歹要用度的,全哄了走了。如今你恐怕不怕饿,这底下一大伙儿武人,三餐有一餐不饱就浑身乏力?现在他周参议就真是浑身乏力,刚才那几个乡民若是不跑的话,他还真没力气提把刀耍两下把式吓唬人。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又抬眼望了一望中屋摇了摇头,手按在刀把上,突然想起刚才那几个乡民来,他娘的,看官爷我提刀出来就怕,老子干嘛不去乡里觅两只鸡来吃?
不想还好,这一想肚中的饥火就像是被点着了似的,烧得愈发的旺盛,这会儿当真是饿向胆边生,周参议抽出单刀倒提在手上,便晃荡着向不远处的村庄走去。
何腾蛟站在窗子前看着这陪着自己受苦受了这么些天的周参议提着刀向村子走去,无奈的摇了摇头,想出言阻止吧,又怕顶撞起来失了官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如今非是寻常年代。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这才将胸腹中哽了半天的一股韭菜熏气嗝了出来,摸了摸肚皮睁开眼来,却惊讶起来。只见那周参议倒提着那柄单刀,失魂落魄的往回跑来,田埂上路不好走,摔了一跤才跌跌撞撞的跑到驿站场子上,朝自己的方向跑来,左手乱乱的挥舞着,嘴巴张的大大的,不知胡乱喊些什么。
不能经事,何腾蛟心中暗暗给他下了个评语。不外是叫乡民们打了吧?
“不……不好了。大人,不好了!”周参议跌跌撞撞的撞开了门,结结巴巴的说道。何腾蛟敛起怒色,沉闷的鼻音道:“好好说话。”语声不大,但威严十足。
那周参议这才稳住了身子,喘着气道:“是,回大人话。外间忽……忽然有约莫数千人马,将村……村子围住了!看上去是冲大人您来的!大人,您快动身,我这就去点人……”
“哼!我就不信他张献忠敢杀朝廷命官!”何腾蛟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张献忠杀的朝廷命官还少了?但话已出口,自然不好再改,正了正官服道:“拿出点朝廷命官的风度来,点了人马,跟本官去迎一迎!”
场坪上,何腾蛟见到了这支人马的头领,从武昌城奉命而来的贺天云,麾下两千多人,见了何腾蛟也不客气,仍是板着脸只一拱手,不待何腾蛟说话便展开怀中一张纸来交给了边上一员秀才道:“念给何大人听。”
那秀才是分配到各营弄宣传的,见到何腾蛟这举人出身的大员,自然不敢像贺天云那般倨傲,躬身行了个礼之后,以晚辈姿态,站到何腾蛟一侧去低声念起了楚王谕令,大意自然是黄州流民最近多有至楚王府及郡主仪宾张某处鸣冤的,黄州陷身贼手,乡民如处水火,正是天兵剿寇安民之时。君主仪宾张某依律不得领军,故而委巡抚何大人代领麾下贺天云部讨贼。希望何某克日出行,救苍生于水火,慰君父于庙堂等等等等,抑扬顿挫的很是好听。
何腾蛟初时脸一直沉着,到听到张某说不得领军的时候才微微一笑,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何大人有台阶下的时候,何腾蛟待那书生念完,却没有按照礼节接过文书,只是吩咐帐下亲兵收了,对贺天云冷冷的道:“国朝体例,藩王不得干庶政。是以何某只当此是私人文书罢了。既是老殿下心念黄州生民,敬轩先生又派了将军领军而来,那便劳烦贺先生走一遭黄州,去救生民于水火吧。”说着,负手在贺天云身前走来走去踱了一遭,驻下身形道:“初时还以为贺先生是来杀官的。如今看来却是要去剿寇的,看来还是我何腾蛟料错了啊!哈哈,贺先生还不起行?书上说着何某代领你这一军,莫非你要不听号令?”
贺天云捏着拳头很想打这官儿一顿,但临行前大西王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这老小子名声很好,外头许多老百姓供神一样的供着的,可不能怠慢了。如今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收束了队伍,一面派人回城报信,一面紧紧的围住了丰乐驿。
娘的,只好自己走一遭了。接到消息,武昌城里的叶风没好气的与徐以显等人对视着摇了摇头,这老小子太倔,如今这档子事也不能闹得太僵,毕竟人家也算是来帮自己忙的,既然已经定了大方向,就不能再杀官造反,而且姓何的官声很好,当然也不想杀。如今他要的,只是个台阶和姿态罢了,既然如此,给了他吧。
不得以之下,又由楚王府奉国将军小郡主他老子陪着,往丰乐驿走了一遭,不免也要整饬一桌酒席,算是劳军也好,壮行也罢,黄州那边总是要请他何腾蛟走一遭的。
毕竟还是楚王府面子大,姓朱的一到,何腾蛟便没那么倨傲了,斗了几句口,见叶风有心相让之下,何腾蛟自然也不能处处都得罪了,特别是麾下那几十个跟来的人,可都是自己真正能信得过的亲信,总不能连他们的意思也拂了吧。就这么的,武昌城也不要进了,说好三日后兵发黄州,这才算将这场不大不小的冲突化解了去。
搞定了这一桩心事,回城之后便有个王举人来请,武昌城里的大地主士绅,会见的时候也见了的。此人脑袋还真是聪明,见大西军兴办学堂,招生政策又是那么的优惠,算定了的书本必定大销,便开了一家印书工坊,想把学堂课本的生意揽了过来,当晚便是在家里设宴相请。
这事情在情理之中,但叶风却额外能感受道另外的高兴——这朝廷名正言顺的钦差巡抚在城外喝西北风,看这周边乡邻的脸色苦巴巴的过日子,自己则是本地乡绅争相宴请,这里头,能说明的问题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