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写意,非遥汀兴趣。
凭栏涂鸦,才是乐事一桩。
白色宣纸吸附浓重色彩,淡紫艳桔,全是随意画抹。
她在世为人之时,舅父是丹青国手,遥汀颇得真传,但却也不见她喜欢,别人称赞她之时,那种没有温度的笑意,都被当做了谦虚。
平时墨训求画,遥汀虽是有求必应,但平日闲暇无事,最多也就涂些色彩,都不成形状,扭扭曲曲的,像是稚童的玩乐。
法天曾怕扰她作画,在她身后安静等了两个时辰,结果发现,遥汀根本就在发呆,涂色还是次要的。
由此法天得出个结论,十次里有九次,遥汀所谓的作画,就是为了更好的发呆。
洛涯还为法天的结论,做过特别无聊的观察,最后难得为难的同意,法天的结论,是很正确的。
于是每次墨训来求画,都少不得盯着遥汀,免得一幅只需画一个时辰的画,被她画一天。
遥汀这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思着,梓萝一蹦一跳的进了院子,把嘴凑在遥汀耳边:“洛涯被打了。”
遥汀抬头看着梓萝,消化这个八卦的消息:“主上说,洛涯回族中了。”
梓萝做神秘状,声音小的不行:“不知道啊,反正我在正殿的时候,正看到洛涯进来,脸上有一座五指山呢,和他说话都不理我!”
遥汀隐隐有些头疼:“你去帮云逸将备录誊完,我明日要看。”
梓萝还没尽情抒发完感想,却见遥汀揉着额头,像是有些疲倦的样子,只得撅着嘴,不情愿的离开。
天色尚未迟暮,屋内却有些昏暗。
斜阳散尽余晖,掩住了天上的云帘,留不住一丝的明彩。
洛涯背光坐在椅上,神色有些疲乏,脸上端正的印着红痕,里面还透着血丝,细如发尖。
倒是难得见他抑郁寡欢。
看来不仅被打了,还被打击了。
这事其实很平常,习惯也就成自然。
洛涯的声音透着烦闷,有些无奈:“老头子又把我打了,小时候不见管我,现在成天就知说教,没完没了的,每次一见面,不是你应该怎么怎么样,就是你不应该怎么怎么样,你说他也不嫌烦,几千年的如一日,就等着感化我,我也得是块美玉才行啊,他琢啊琢的,也就琢出形状了,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的本体是顽石,顽石!”
没搭理顽石,遥汀拿出带来的凉丹,端过来一碗水,将凉丹溶在水中,搅成绿色透明胶体。
这是消肿止痛的良药,而且特别适合洛涯抹,每次被打,涂上立即见效果,堪称极品的有效。
洛涯叹了好长一口气:“你在人世时的那个丞相爹多好,从来都不烦你。”
遥汀心里笑笑。
今天是什么日子?
怎么都这么喜欢叙旧?
洛涯接过盛着凉膏的药碗,把凉膏往自己脸上抹,力气使大了,抽抽的疼,却仍不忘追寻真相:“你说,他怎么那么烦啊?”
遥汀不答话,洛涯继续自言自语:“成亲,成亲,能不能有点新意!一个问题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他能有点其他追求么?”
小时候洛涯被放养,觉得心里好大的委屈,如今被关注,又是觉得极度的不自由。
遥汀声音平淡:“不想成亲就好好说,毁容拒婚多狰狞。”
洛涯下手没轻重,又弄痛了自己,澄清雪亮的事实:“这是老头子打的!”
遥汀‘哦’了一声,没当回事:“我就说,你是绝对不舍得毁容的。”
洛涯被她气死:“你就不能稍微假装关心一下?”
遥汀正色:“那多假,我们这么熟,不好。”
洛涯觉得挺可乐:“你就不问为什么?”
室内静了片刻。
遥汀话中都是了然:“没什么可问的,你便是说的天花乱坠,也没人信我们清白。”
室内又静了片刻。
这次静的时间久了些,气氛很压抑。
洛涯没想到,遥汀竟然是一猜就着:“你怎么会知道?”
遥汀有些累,不知要从哪里说起,什么时候才是个终结,便索性就不说,起身往外走:“好好歇着。”
当初洛涯千万决心离开墨训座下,来幽冥司做了副司书,没谁反对能有作用。
这么些年只要说起亲事,遥汀便是用公事帮他搪塞,便总有些目光,在遥汀身上审视。
洛涯不觉得不妥,遥汀也无意于解释。
悠悠众口。
更香艳的说辞,遥汀也都听过。
遥汀觉得,那么多的是非和口舌,之所以没有流传的很广,大概全是因为大家摄于法天的威势,没谁敢在老虎身上拔汗毛,遥汀这样不愿狐假虎威的狐狸,自然成了很大的靶子。
洛涯在她身后突然提高声音,话语里是满是焦灼:“遥汀,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你委屈!”
摇了摇头,遥汀并不想答话,明明已经老生常谈了,也不知是谁刺激到了他,今天竟然这么的激动。
洛涯房门外几丈远,有一个身影,立得像根木头,笔直得如棵白杨。
遥汀的心突突跳跃,竟有些惧怕。
回手将房门合上,遥汀一步一步蹭到法天的面前:“主上,找我有事?”
法天伸手将遥汀揽在怀里,暮色四沉,天际划过数只寒鸦。
遥汀声音低的沉迷:“主上,你当什么都没听到,好不好?”
法天轻抚着遥汀的发丝,一缕缕划过指缝,寂静的可怕。
遥汀轻笑:“我没事,真的。”
法天抓住遥汀胳膊,将遥汀双眸禁锢在眼前,声音里全是痛苦:“我从来都不敢问你,究竟有多恨我!”
“你一直表现出足够的坚强,让我觉得没谁能够伤害你!”
“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和我装糊涂?”
“我有多么自责当初对你的伤害!我有多么痛恨自己!”
“连我都不敢伤害你,怎么你还会被伤害!”
“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那些事情,你怎么可以让我看着你被如此折辱!”
说着衣袂翻转,回身就要离开。
仓促之中,遥汀只得从身后抱住法天,声音里都是不忍:“你就算不看凤主的面子,也要想想洛涯的。”
法天一个转身,拽着遥汀手腕:“我去想他!有谁为你想想!”
“我知你为我,可洛涯多年一直伴我身边,我不能如此不义,不管怎样,那也毕竟是他的亲族,”遥汀敛目凝视着法天:“于公于私,如我真的因为所谓蜚语,真的放任主上处罚凤族,这样做事,太令洛涯寒心了,换了是主上,做得出来么?”
法天恨恨的点头:“遥汀,你非得让我如此心痛不行么?”
几千年了,他们的对话,就没这么激烈过,遥汀差点忘记了,他是睥睨众生的帝子,冥司的王。
要说听了这种话,她不会感动,那就太假了,有一点点的酸楚,在她心里慢慢的荡开,就像石子入水波,但是她是聪明人,懂得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不该说话的时候,要学会沉默。
遥汀的默不作声,让法天开始深深的检讨,他怕自己刚刚声音太大了,以至于将遥汀吓到了,连忙走了过去,把遥汀圈在怀里,紧紧的,不留一点的空隙,慢慢梳理遥汀两鬓的发丝:“好,我不动洛涯一族,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到了么?”
遥汀在法天的怀里微微点头,温暖的胸膛,突然让她觉得,依靠得安心。
窗格子里,洛涯看到这一幕,重重的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