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办公室内
办公桌:
老大——杨恒达的办公桌,背靠墙,左侧是窗,右侧是门,色彩陈旧,呈紫檀色,桌面一张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绿尼台布,桌面左侧堆了半米高的材料,有装在牛皮封筒内的,也有散在外面的,期间还掺杂着一些报纸,报纸已经发黄。
老二——许智泰的办公桌,背靠门,面朝着窗,色彩发黄,桌面漆皮上有几处杯底烫痕,烟灰缸内堆满了烟头。左右都堆满了材料。
老三——黄小明的办公桌,与许智泰的办公桌对在一起,背靠窗面朝门,色彩发黄,尽管材料很多,但桌面整洁有序,桌子右上角摆着一小盆鱼尾状仙人掌,开着几朵红色小花。
小妞儿——欧贝贝的办公桌,在办公室右角,标准的电脑桌,灰色,桌面整洁,右侧摞着三四本精美的时装杂志,左侧摆着一面圆型的小镜子,中间摆着水果系列绿茶香味纸巾盒,形成温馨的小氛围。
老四——朱大伟的办公桌,与欧贝贝办公桌相对,标准的电脑桌、灰色,左侧摞着半米高的报纸,报纸上方有一本象棋棋谱,桌面略显杂乱,桌面上还有一处烟头烫痕。
老大(长舒一口气):这帮人终于走了,这一天快把人闹死了,咱这屋最怕光的就属老二了,结果你还对着窗户。
老二:老大,你有没有搞错,不是我怕光,是我的主人怕光。
老大:老二,你知道你的主人为什么总是副的吗?
老二:为什么?
老大:因为你那个位置虽然光线充足,但风水不好。你看看我的位置,后面是踏踏实实的墙,左边是窗,窗外是漂亮的市府广场。你知道墙代表什么?代表靠山。你再看看你的位置,身后是扇门,不仅没什么靠的,而且最容易遭到他人的窥视,坐在你那个位置的人心神能安宁吗?
老三:老二,别听老大胡诌,按老大的说法,只要办公桌的位置不好,即使是怀着圣母的理想开始,也只能带着索多玛的理想告终。
老四:老三,别在我们面前卖弄学问,你说的索多玛是什么意思?
小妞儿(抢过话茬):我知道,索多玛好像是《圣经》神话中约旦河口的城市。
老大:小妞,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吧?听老三的口气好像有什么寓意,是吧,老三?
老三:那里的人生活荒淫无度,因此被天火毁灭了。
老四(恍然大悟地):看来索多玛寓意腐化堕落的生活。
老二:老大,按你的说法,只要办公桌的风水好,怀着索多玛理想的人,不但不否定圣母的理想,还会带着圣母的理想到达彼岸呗?
小妞儿(委屈地):老二,你是在挖苦我的主人吗?
老二(谦和地):小妞儿,你误会了,不过,那天你的主人本来已经休假,第二天却冒雨赶到办公室气呼呼地拿起电话,破口大骂她的老公,说实话,她在我心里一直是美丽的海伦,突然间却变成了悍妇。
老四:妞姐,你的主人的老公还是个妻管严。也难怪,人类有受悍妇折磨的莎士比亚,有怕老婆的苏格拉底,就是最有智慧的亚里士多德,也免不了被轻狂女人挂上嚼子、套上笼子头,当了座骑。这可是乔伊斯的化身斯蒂汾的感叹!
老大:老四,事情可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小妞儿,你的主人好像藏在你肚子里一篇日记,何不拿出来给大家念念?
小妞儿(犹豫片刻):好吧,虽然我偷着看了无数遍,可还是理解不了她的情感。
(此时华灯初上,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楼型灯与市府广场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映得办公室内暧昧蒙胧。欧贝贝的办公桌中间的抽屉突然打开,一本黄色塑料皮带有荷花图案的笔记本像被风吹着一样翻着,办公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石英钟的嘀嗒声。)
小妞儿(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被他强奸的,我是被欲望强奸的,我不是被他的欲望强奸的,我是被自己的欲望强奸的,因为强奸一次叫强奸,强奸两次叫同居,我却不止一次地被强奸,心里厌恶极了,欲望却从未反抗过……你们大家听懂了吗?在我的主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大(气愤地):不管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堕落。
老四(同情地):堕落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老二(嘲讽地):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小妞儿(惋惜地):为什么人类经典中有那么多教诲,可还是挡不住他们的虚荣。
老三(痛苦地):什么教诲!人类何曾看重教诲?海上老人说,金玉良言僵死在愚钝的耳朵里,即使事实经常狠狠责备自己,人们依然执拗如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虚荣是心灵的表皮。
老大:小妞儿,日记里没说强奸犯是谁吗?
小妞儿(沮丧地):老大,你在我们几个中阅历最丰,以你的经验推一推,你认为应该是谁?
老四(傲气地):别看大哥德高望重,但做福尔摩斯非我莫属!既然她在日记中不敢提这个人的名字,说明这个人是个大人物,妞姐,尽管你的主人心里讨厌那个家伙,但欲望却把她推到那个家伙的怀里,这说明既慑于那家伙的淫威,又对他心有所图。
老二(不屑地):能图什么?无非是权力、地位、身份、荣誉、财富、享乐这些害人的东西。
老三(沉思状):以我看这件事不简单,说不定是一桩离奇案。
老大:老三,不要什么事都扯上“案”,要知道“案”是我们的祖先。
老四(好奇地):老大最懂历史,说说看。
老大:最早的桌子是既矮又小的案,汉以前,人们阅读、书写、吃饭都在矮床上放置“案”,汉末,胡椅传入中原,随之出现简单的桌子。别看桌子比案个头高,案在人们心目中可比桌子有地位。人们常说拍案惊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绝,谁听说拍桌子惊奇、拍桌子而起、拍桌子叫绝的,都说拍桌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是吧?
老三:老大,眼下在人们心目中最有地位的不再是案,更不是桌,而是台。
老二(狐疑地):老三,你是指写字台?
老三:不光是写字台,还有老板台、大班台,领导讲话在哪儿,当然是主席台。领导高升叫什么?叫上台。显而易见,台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早就取代了案。
小妞儿:老三,我看也不尽然,小姐上班叫坐台,小姐被客人领走叫出台,难道此台非彼台?
老大:老三,看来“台”有两面性,或者说有下贱性,古人办公都用案,所以才有文案、方案、草案、议案,没听说过有文台、方台、草台、议台的,特别是大案要案,更彰显了案的份量。没听说有大台要台的,老三,按你的说法,“审案子”莫非改成“审台子”,简直是乱弹琴。
老四:照你们这么说,桌子一钱不值了?
老二:谁说一钱不值,老四,桌就是卓,它是高起来的意思,卓然而立、卓尔不群说的就是我们。
小妞儿(开玩笑地):老二,照你这么说,“审案子”可以改作“审桌子”了?
(办公桌们哈哈大笑。)
老大:总之,一张办公桌如同一本书,我们肚子里有什么内容,主人脑袋里就有什么内容,从办公桌不仅可以看出主人的个性,也可以看出主人的生活态度。
老四:从办公桌的档次,还可以看出主人的身份、地位。
老三(不屑地):人类只会凭身份和地位生活,从来不懂得凭生命生活。
小妞儿(逗趣地):这么说我们办公桌是个秘密基地,什么作风问题、情感问题、趣味问题统统地在这里汇总了。
老四(兴奋地):妞姐,你起个头,我们唱首歌吧!
小妞儿(高兴地):唱什么好呢?
老大:就唱老三编的《办公桌之歌》吧。
(此时所有的办公桌抽屉全部打开,办公室内充满了欢乐的歌声。)
小妞儿领唱:
小小办公桌,人生大舞台,
喜怒哀乐悲恐惊全能演出来,
若是你不信,就做公务员,
办公桌前坐一坐,命运不徘徊。
“别去琢磨这独一无二的命运”,
安心坐下来,
要知道“存在就是义务”,
义务就是服务,
“即使不过是一瞬”,欢乐又开怀!
“我被骗到这里,然后又受到让人撵走的威胁。”土地测量员K这句话始终在我脑海中萦绕,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的命运与K越来越相似。
我是从市政府研究室调到办公厅综合二处的,尽管赏识我的是时任常务副市长的刘一鹤,但是具体操作的却是综合二处处长赵忠,因此我对赵处长一直心存感激。别看市政府研究室号称市长的智囊团,但是研究室的智囊们除了几位主任,处以下干部谁也没有机会被市长、副市长们召见过,别说市长、副市长,就连秘书长、副秘书长,也无缘真容。
研究生毕业后,我踌躇满志地走进研究室的大门,《隆中对》没少写,当然都署上了市领导的名字,却一直没有遇上三顾茅庐之人。你不顾我只好我顾你了。我等待着,我准备着,我寻找着一切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像一只孤独的蝙蝠期盼着黑暗的来临,我知道黑暗是光的源泉,光是一条思想的河流,寻找光源必须逆流而上。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时任常务副市长刘一鹤终于给研究室布置了一个重要课题,由研究室副主任李玉民牵头,对全市招商引资项目落实情况进行一次全面摸底调查,当时研究室只有两名科班硕士,我是其中之一,恰恰又在外资处,于是便成了这项课题的主笔。在调研过程中,我发现假招商、假外资问题非常严重,但李玉民指示,问题要轻描淡写,主要写成绩,因为这份调研报告很可能全文登在《东州日报》上。我非常理解李玉民的心情,因为最近有传闻,说刘一鹤对李玉民很赏识,有意调李玉民到办公厅任副主任,如果传闻属实,那么这项课题很可能决定李玉民的去留。
我做事一向有两手准备的,我判断刘一鹤仅仅为了在《东州日报》上登一篇宣传自己在招商引资方面政绩斐然的文章,根本用不着让研究室大动干戈,办公厅综合二处搞这类文章轻车熟路,看来刘一鹤是想摸清一些真实情况,对症下药,使全市招商引资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因此,我按李玉民的指示写了一个调研报告,私下里我按照实际调研的情况又写了一份,这份报告浓缩了我对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全部真知灼见,我本打算将私下里写的这份报告作为资料保存的,当然骨子里期待他能成为刘一鹤赏识的《隆中对》。
在研究室工作快五年了,级别也从主任科员混到了正处级调研员,但是却总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我的周围,仿佛总是围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有光而无芒。有时候我恨不得想一头撞在南墙上,但是墙就在你面前,却根本不给你撞的机会。我不想成为地下人,我讨厌所有公式,讨厌所有表格,讨厌所有几何图形,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撞一回南墙,否则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课题完成后,刘一鹤破天荒地让李玉民带着课题主笔一起到他办公室汇报,于是我逾越了外资处副处长、处长,意外地获得了一次撞南墙的机会。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刘副市长,给我的印象是既平易近人又和蔼可亲。这更增加了我撞一回南墙的信心。当时赵忠也在场,与刘副市长的随和相比,赵忠的脸上有一丝如临大敌的紧张。可能是由于胖的缘故,尽管屋子里开着空调,但是赵忠仍然不时地用纸巾擦汗。
李玉民胸有成竹地汇报了半个多小时,我发现刘副市长脸上的微笑渐渐地散去,尽管仍然呈现出随和,但随和之中有严肃。刘一鹤听完汇报,沉思片刻问了几个问题,李玉民轻描淡写地做了回答。我听了刘副市长的问题心中暗喜,因为这几个问题正是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要害问题,看来刘副市长之所以没将这个课题交给以短平快见长的综合二处,而是交给了以研究见长的研究室,就是想搞清楚这几个问题,李玉民却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显然没领会领导意图,而这几个问题产生的原因、背景以及解决对策我已经烂熟于心。
刘一鹤虽然对李玉民的汇报没表现出什么,但是破天荒地让我补充几句,却让李玉民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本来为了维护李玉民的面子,我应该顺着他的口气打圆场,但是这是我进市政府工作五年以来,第一次在市长面前展示自己,而且是面对面地坐着,我是个什么?不过是个处级调研员,全市公务员中有几个人能有机会面对面地向刘副市长汇报工作,没有,也不可能有,但是这个馅饼却砸在我头上了,我不仅要吃掉这个馅饼,还要让他在我体内全部消化掉,全部变成营养吸收,连一点屎也不许拉出去。
我定了定神,口若悬河地说了十分钟,不仅刀刀见血,而且还配好了灵丹妙药。刘副市长听完我的补充意见后,很兴奋,他让我将刚讲过的观点整理个报告给他,并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他让李玉民和赵忠先回避,却将我一个人留在了他的办公室。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知道这回是真的撞到南墙上了,说不定比撞南墙还要严重,很可能是撞在枪口上了。我,一个从未直接面对过市长的正处级调研员,平时只有很少的机会坐在主席台下听坐在主席台上的刘副市长讲话,当然中午到食堂吃饭时,虽然市长们有小灶,但是由于走的是一个大门,因此迎面也见过刘副市长几次,当时除了心跳就是恐惧,别说打招呼,就是直视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像今天这样,单独与刘副市长面对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不是撞在枪口上了,是什么?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找个洞钻进去,然而,四周除了墙什么也没有,哪怕有只捕鼠器也好,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但是,这间办公室内没有任何可以钻进去的东西。我转念一想,其实我早就钻进猫嘴里了,眼下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拔掉猫牙。我心一横,不失时机地将私下里写好的另一个调研报告递给了刘副市长,怕刘副市长多心,我冠冕堂皇地解释了一遍理由,想让刘副市长相信这份报告不过是一份我私自整理的资料,可是解释完我却多了一份欲盖弥彰的心虚。
刘副市长根本没有理睬我的小聪明,他越看眼睛越亮,最后,一拍桌子兴奋地说:“黄小明同志,你这场埋伏打得不错呀,这才是我需要的调研报告,不仅实事求是,而且高屋建瓴。小明,你知道我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