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许智泰开车接我去好世界,说是彭副市长要见我,我一直以为这家伙开玩笑,不过是闷了想找我喝酒,许智泰经常闷了请我喝酒,请我喝酒是假,倾述或者说是发泄心中的闷才是真,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许智泰接我去好世界时,并没有告诉我彭副市长想见我的理由,除了接受专访,我也想不出彭副市长要见我的理由,何况我并没有专访彭副市长的打算。即使彭副市长有让我专访的意思,也用不着请我吃饭,到办公室谈好了。
然而,当许智泰陪我走进好世界大堂时,一位西装革履、精明干练的男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热情地与我握手并称我为“林老师”,还说彭副市长已经来了一会儿了,许智泰连忙介绍,这位是彭副市长的秘书胡占发,我这才从懵懂中醒过来,心里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当许智泰和胡占发簇拥着我走进包房时,彭副市长竟然起身谦和地握着我的手说:“老林,久仰你的大名啊,你拍的《情系黑水河》已经成了东州市的名片了。”
彭副市长的话的确让我受宠若惊,我拍的《情系黑水河》系列曾经获得全国摄影大赛一等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骄傲,的确已经成了东州市甚至清江省的名片,可以说东州市重要场合或场所都有这套作品的踪影,但是作品要比我本人的名气大得多,大多数人只知道《情系黑水河》,却不知道它的作者。彭副市长一见面就这么抬举我,这让我很窘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位管理八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会有求于我什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彭副市长用赏识的口气说:“老林,我一直想把你的《情系黑水河》挂在我的办公室,每天看着母亲河,对我这个人民公仆来说是最好的激励啊!”
我知道这还是面子上的话,背后藏着巨大的玄机,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此时我反倒平静了许多,我谦卑地说:“彭市长,《情系黑水河》能得到您的赏识,是对我莫大的鞭策,您放心,回头我就交给智泰。”
这时许智泰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装订既朴实又精美的大本子递给我说:“老林,我和彭市长闲谈,提到了你和齐秀英的关系,彭市长对咱们省这位上任不久的‘女包公’十分仰慕,很想通过你搭搭桥,和齐书记加深一下感情,这本文集是彭市长对改革开放和东州市建设的理论思考,是送给齐书记的,彭市长已经签了字,你看,在这儿,请齐书记雅正,就麻烦你转交给齐书记,同时,也请你在齐书记面前好好介绍介绍彭市长,你也知道,彭市长有‘拼命三郎’的美誉,能干事、敢干事,这些年无论是主抓外经外贸还是城市建设,都成绩斐然,博得东州老百姓的高度评价,可是在中国,只要你干事,就有人整事,总是有那么一小撮人躲在角落里,放黑枪,打冷箭,老林,彭市长政绩有目共睹,这个本子便是理论联系实际的最好证明,眼下东州就缺彭市长这样一心为老百姓干实事、干好事的领导,咱们可不能让不干事、专门背地里给能干事的好干部穿小鞋的小人们看改革者的笑话,就为这,我代表彭市长敬你一杯!”
许智泰话音刚落,彭副市长亲自举杯和蔼可亲地说:“智泰,这杯酒不能让你代,我要亲自敬,老林,干了这杯酒咱们可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当然需要以诚相待,我听智泰说,你的住房一直很困难,占发,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妥善解决,咱们不能让一位为东州市乃至清江省新闻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老新闻工作者寒心啊!”说完一饮而尽。
说实话,房子是我的一块心病,彭副市长对我如此慷慨,如此瞧得起我,让我既感动,又震撼!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惶恐,按理说,彭副市长求我的事,以我与齐秀英的关系太小菜一碟了,根本用不着动这么大干戈,许智泰将文集给我,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我也就办了,想不到彭副市长不仅亲自宴请我,还要为我解决住房问题,我深知如此厚爱我,绝不仅仅是为了在齐秀英面前美言几句的问题,莫非……?管他呢,为了房子,哪怕彭国梁是个贪官,我也得帮!我心一横,内心顿时坦然了,如果彭国梁是贪官,那么我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以齐秀英和我的感情,我有这个把握,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除了她儿子就剩我了;如果他不是贪官,就更好办了,许智泰说的黑枪冷箭,哪一样也伤不着彭国梁。只是彭国梁到底是个什么官,我看许智泰心里也未必有数,这家伙不过是想利用我讨好彭国梁,这大概就是加缪说的“善受到嘲讽而选择恶”吧,我理解许智泰的苦衷,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怀有真正的同情心并为之痛苦的人,是不可能得救的!
一个星期以后,我就搬进了属于我的新房子,一百五十米的半跃,而且是精装修的,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情系黑水河》挂在了客厅最显要的位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张我为之骄傲的照片,彭副市长也喜欢,他已经挂在了办公室里,我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全是彭副市长给的,可以说这套像宫殿一样的房子,是我这辈子奋斗的最终梦想,如今梦想成真,我心中只感激彭副市长,过去我为《情系黑水河》骄傲,如今我被“情系彭国梁”激励,无论如何,我要告诉齐秀英,彭国梁是“情系老百姓”的好官,对这样的官,省纪委有责任为他保驾护航!
自从我丈夫殉职以后,林永清就成了我心灵的慰籍。三十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纯洁得如一汪清泉。到任清江后,由于工作千头万绪,我们只见过两面,让我想不到的是第一面和第二面林永清简直判若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时,他竟成了彭国梁的说客,也不知道他从彭国梁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将彭国梁夸得跟焦裕禄似的。可是自从我上任清江省纪委书记以来,这个彭国梁的举报信多得跟雪片似的。不过,林永清是一个内向的老实人,也就见了我能说几句心里话,老林不是一个轻易夸人的人,也不是一个满嘴跑火车的人,他的话我还真得过过脑子。
我当了近十年的省纪委书记,办过几十起大案要案,见过各种腐败分子,这些人在案发前有给我送钱的,有送车的,还有送房子的,各种伎俩无所不用其及,还从未有人给我送过思想集,就这一点来说,这个彭国梁就不简单。更何况这本文集还真有些真知灼见,也不知道是秘书代的笔,还是他果真有这般理论功底。眼下肯静下心来读几本书的干部不多了,能潜心研究点问题并写成文章的就更是凤毛麟角。这个彭国梁能搞这么一大厚本子学习体会,果真出自他的手笔,倒还真是难得的人才。这几天我认真翻了翻,有些观点还真是颇有见地。比如“老百姓关注自己的权益具有天然的正确性,可是我们有些干部除了相信枪杆子、印把子、钱串子,根本不把老百姓的诉求和利益放在眼里,非把老百姓逼成走投无路的狼不可,要知道民不畏死,穷途末路之下,骡子也会仿效疯狼,执政者一定要学会放狼一条生路,要知道执政者不是牧羊人,只是羊群中选出来的头羊。千万不要把老百姓当牛羊,以为自己是牧人,你把老百姓当羊牧,老百姓就会争着当牧人,最后谁是牛羊亦未可知。还是回归以人为本吧,人民是主人,执政者是公仆,这才是江山永固的真理。”
读了彭国梁的文集,我真是被搞糊涂了,有这么高理论水平和思想境界的人为什么举报信会多如雪片呢?再对比一下一直困扰我的神秘的《公务员笔记》,我愈发感到东州市政府的班子有问题,无论是《彭国梁学习体会》,还是神秘的《公务员笔记》,背后都暗含着巨大的玄机,破解玄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找到给我寄《公务员笔记》的人。
前两天这个人又给我寄来了两页《公务员笔记》,我越看越觉得这两页笔记的确是刘一鹤亲笔所为,正因为有这种感觉,我才怀疑其中一定有诈,说不定有人采取这种方式陷害刘一鹤,果真如此,这个始作俑者可谓是煞费苦心啊!因为他不仅要模仿刘一鹤的笔迹,更要模仿刘一鹤的语气,这可太难了,谁会下这么大的功夫陷害东州市市长呢?
自从我接到第一份《公务员笔记》起,我就开始研究刘一鹤的成长史,发现他每到一地,都倍受争议,主要是敢想敢干,是个敢于“摁下牛头喝水”的主儿。刚刚上任东州市市长时,就在《东州日报》上用四个整版公布了从市长到八区、两市、四县及市直各部门党政领导班子成员的联系电话,同时详细刊登了各位领导的职务分工情况,一时间《东州日报》被抢购一空。常言道无私者无畏,这种敢于用强硬手段,迫使各级领导干部把工作注意力向下的做法,如果没有十足的底气是硬不起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打铁还要自身硬”。
然而,在《公务员笔记》中多次提到一个大款的名字,此人叫赵忠,与刘一鹤的关系非同一般,近年来领导干部“傍大款”现象非常严重。我前天收到的《公务员笔记》中,刘一鹤自述:“跟我往来的私企老板少而精,赵忠是其中之一,我对能干事的民营企业家一向热情支持,不讲代价,民营企业是东州的半壁江山,我最讨厌将支持民营企业发展说成‘傍大款’,难道民企、私企不是社会主义的主要组成部分?就不需要一市之长支持?乱弹琴,在我心中,无论是国企老总,还是民企老板一向一碗水端平,通过接触我觉得民企、私企的老板为人更仗义,就拿赵忠来说,每次我出国,他都派人先过去打前站,然后亲自陪同,有一次我回国在首都机场,这小子竟然重金聘请一位国内著名女影星给我献花,如此有情有义,着实让人感动,久而久之,难免我对民企私企老板高看一眼,与他们结下深厚友谊,以至于他们尊称我为‘刘大哥’,由于他们是我家的常客,连我们家的八哥都爱叫‘老板,你好!’”。
看了这段文字再结合刘一鹤平时的所作所为,以及个性分析,我更坚定了我的判断,有人在陷害他,只是不知道寄《公务员笔记》的人,这个狡猾的始作俑者幕后还有没有指使者。当前反腐败形势非常复杂,串案、窝案、案中案明显增多,腐败分子结成利益同盟,具有明显的团伙性。这个始作俑者陷害刘一鹤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幕后还有指使者,这个始作俑者为什么对幕后指使者这么忠诚?最关键的问题是陷害者是不是腐败分子?如果是腐败分子,那就是为了掩盖腐败而陷害刘一鹤。果真如此,很可能是刘一鹤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腐败事实;如果不是腐败分子,以刘一鹤的个性和铁腕执政的风格来看,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的人在打击报复;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窝里斗。也或许以上三种情况搅到了一起。
说实话,我喜欢办复杂的案子,越具有挑战性,我这个人就越兴奋,我更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只是大鱼往往处于深水区,一般的鱼饵根本无济于事,选择鱼饵是最重要的,对于大鱼来说,最有诱惑的鱼饵就是小鱼。那个寄《公务员笔记》的人一定是条小鱼,这个人是最好的鱼饵。可是这条小鱼太狡猾了,尚小琼在东州市政府办公厅公务班卧底三个月了,竟然没有找到一点踪迹。我一直认为这个人一定藏身刘一鹤身边,难道我判断错了?不可能,这个人不仅能模仿刘一鹤的笔迹,而且能模仿刘一鹤的语气,一定是刘一鹤身边的人。
也难怪一开始尚小琼怀疑李玉民,这个人的确符合始作俑者的一切条件,只是这个人还算不上一个蛀虫,不过是一个在夹缝中钻营的投机分子。尚小琼还是年轻,虽然办过一些案子,但是还欠经验,在李玉民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反腐败斗争不仅要“斗勇”更要“斗智”,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然而,尽管纪检监察部门从一个个浮出水面的腐败大案中不断汲取经验、积累反腐技巧,以至于重心已经伸向官员八小时之外的生活,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反腐者的智慧一直被腐败者的智慧牵着走,这是为什么?思来想去,都觉得反腐者的“道”永远跟不上有着巨大利益驱动的腐败者的“魔”,反腐者的“道”再高,总是比腐败者的“魔”矮一尺,原因很简单,这种比智慧、斗智斗勇、以人治人的反腐思路有着致命的缺陷,要制服狡黠的腐败者,必须走“制度约束权力”之路,殊不知没有制度建设这个硬道理,发展这个硬道理怎么可能硬起来?
毫无疑问,制度建设滞后与既得利益有关,与巨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抗衡,单靠几个“女包公”根本无济于事。其实我这个“女包公”,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小时候,我的小名叫黑妮,其实我特别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人到中年,如今知道我这个小名的除了我的老父老母,就是林永清了,他曾经跟我开玩笑,说我这个人有两种颜色红与黑,我不喜欢听,他连忙解释说,我和腐败分子正好相反,我是心红脸黑,腐败分子是心黑脸红。这个林永清别看人内向,偶尔也会油嘴滑舌。
我丈夫走了十几年了,我一直没有再嫁,一是为了儿子,怕儿子受委屈,二是由于林永清。我一直奢望找到一位能够牵手走完后半生的男人,女人再刚强也是柔弱的,世间哪有什么“铁娘子”,称女人为“铁娘子”本身就是对女人的摧残!哪个女人不想在自己心爱的男人怀里撒撒娇,可是对于我来说,这种幸福已经久违了。我是最喜欢照相的人,特别是穿上我最喜欢的红色衣服,然而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我的照片除了办案的,就是开会的,连一张山水的都没有,民谚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盼着新制度建设有突破性进展,到时候,反腐就再也不用什么“女包公”了
在这个世界上,连白痴也未必是清白的,刘一鹤竟然以清正廉洁者自居,天底下就有这么荒诞的事情。“举报”这两个字太正统,“匿名”这个两个字太阴暗,“陷害”这两个字太难听,我不过是想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本来面目,一切都被虚无主义奴役着,在一个说不清什么是白、什么是黑的世界里,谁有勇气在达摩克利斯之剑下跳舞?谁就有可能在仕途之梯上爬得更高。谁阻止我向上爬,我就向他挥舞达摩克利斯之剑,将他挑于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