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酷阳,黄沙滚满蓝天,无云,干燥。
一辆青帷马车逆着层层风沙在软沙上缓慢跋涉,马车前后皆有穿着墨黑武士服的年轻男子骑在马上,他们个个体型彪悍,眼神像天上雄鹰般锐利,路过的商队皆不敢多看一眼。
从雨琉腹地一路前来,已经用了半月时间,赵泫尘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行程,不再经常性地连夜赶路,偶然会在上等的客栈借宿一宵,让一行人好好休息一下,以便继续上路。
由于赵泫尘特地隐藏了回程的路线,又事先派人假扮他和卿词,分了好几条路出发,是以成功混淆了兰烬阁和泽泪宫众人的视线,得以顺利回到西北沙漠之境。
面对着这骤然变热的天气,长期生活在温度适宜的春之馆中的白衣女子显然极度不习惯。
尽管有马车阻挡外面炙热的毒阳,然,那阳光似会穿透一切遮掩之物,毫无阻碍地扎到她身上,如入火炉。
她伸手,抹了额上的一把汗,修眉微蹙,就连鬓发都濡湿滴落,整个人像在水中被捞出一般。
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多少次抹汗了。
虽现在是炎炎夏日,但是,沙漠的温差又是巨大的,一到夜晚,这酷热的天气又会变得寒冷起来,若是穿上狐裘也仅是刚刚可以御寒。
想是这样想,可,这里哪有什么狐裘给她抵御寒冷呢?
卿词不由想起《大漠札记》中那些有关沙漠天气的描述,今天身临沙漠恶境,果如书中所说那般,这沙漠之中,气温变化还是极之令人措手不及。
不断有风沙侵扰四周的景物,巨石断墙在数百年风沙的侵蚀下被砍凿成碎石乱阵,排列成圆形石圈,远远看去,像是当地族民为了祈求雨水所塑造的祭祀景观。
沙漠之壮美是令人窒息的,沙漠之残酷又是令人胆寒的。
这片被世人遗忘的大陆,这片盗宝者的乐园,这片商队通往更北之地的必经商道,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亘古不灭。
白衣女子的内心无疑是震撼的,见惯了白梅残雪,见惯了高大香樟,亦见惯了黄叶满地,现如今,这眼前无垠沙海带给她的更多是神奇和未知。
又一队商队经过他们的队伍,驼铃乍响,背上商品累重,他们每人身上都披上斗篷,遮住颜面,以对抗风沙侵扰。
赵泫尘盘膝坐在软垫之上,他微阖双眼,浑身干爽无边,头上挽发玉簪偶然折射出莹润,更给此人不羁邪肆的容颜增添了一分风采。
卿词一直看着他平静无汗的面容,突觉这个世界是如此不公平,为何有内力者在这酷热天气中能像他这般干爽适应?
而她,一个残弱病者,却要忍受这般恶劣不堪?
这种周身汗水黏稠的感觉让她真是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永不消散的炎热中像一块冰那般被融化成水,再然后蒸发成气体升上天空了。
“看够了没有?”
玄衣男子终于睁开了双眼,直望着对面浑身濡湿的白衣女子。
“我没有看你。”
卿词收回目光,平缓答道。
“哼,”赵泫尘冷哼一声,也不和她辩驳,“该不是知道了你的哥哥要从出云国来营救你,所以就想着用什么计谋来逃跑,或是杀掉我?”
“若然可以,我真不介意下毒将你毒死。”
卿词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答道。
“哈哈,有胆量,”赵泫尘看她半晌,突然大笑出声,“只可惜,若然你的计谋真的成功了,那么你在这片大漠之中也活不下去了,病秧子。”
最后三字明显带着极重的挑衅意味,他时时刻刻提醒着白衣女子身上的残疾与心疾,就连下车换衣都要别人代劳的弱女,更遑论在这沙漠酷境之中生存下去。
卿词敛了眉,纵然是习惯了此人说话毫不留情的语气,仍觉得心中受挫。
虽得到消息景阑已经于数日前带着两千兵马前来西北沙漠之境营救自己,但是出云国到这里的路途遥远,他就算能到达此处,她那时亦已经进入御风国国境了。
为了营救她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挑起两国战事,值得么?
“听说那个出云国国主将你封为清如公主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话语之中若有所思。
“是又如何?这些也不过是虚衔而已。”
“没有如何,只是有点奇怪一个明明隐居在歧雨谷中的‘清如先生’,原来并不如世人所说那般真正潜隐而已。”
语气之中带着暗讽。
“……我是为了报仇。”
卿词按捺住心中欲要强烈反驳的冲动,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不期然升起晴雪川那片荒芜人烟的墓地。
当得知景阑带兵前往西北沙漠,她便知道他们父母的大仇终于得报,“出云王宫,鱼落国后”这八个滴血大字也不复存在,心中不是没有狂喜,心中不是没有激动,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那些激烈愤懑的情绪早已随着韶华流逝而沉淀着长久的岁月之中,变成一抔抔流沙,于指尖的罅隙间转瞬无痕。
大仇,终于得报了,爹娘,晴雪川中枉死的人们,你们是否瞑目?
玄衣男子没有再说下去,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他实不忍再盘根到底。
他在对面看着白衣女子恍恍惚惚的神情,莹白唇线抿得死紧,羽睫微垂,将眼底一切情绪都掩埋敛尽。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名女子,从一开始他便是带有目的来接近她,一切对她的了解都是建立在“暗流”所搜集回来的情报之中。
纵然在看见金眸女子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祖在数百年前所流传下来的话语,那种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仇恨之感”于一瞬苏醒,再然后是对她永远都不理智的举动,尖锐的话语、粗暴的动作、不屑的表情,他其实不知道为何自己在面对着她时,会是这样的狂热,就像是沙漠之中的水遇到炙阳那般产生了令人心酸的“噼啪吱响——”之感。
那般的炽热却又患得患失,她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她明明就是触手可及,她明明安静地坐在那里,但为何他总会觉得她会于下一刻莫名消失在马车之中呢?
他真的是无法用言语来道尽自己心中盘桓错结的感受,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原来的他。
这样狂肆的自己,令他感到陌生。
然,却无法控制。
他们一行人继续向北前行,沙丘像巨蟒般在眼前蜿蜒,风吹过,总有细沙扬起,磨得人肌肤生砺。
偶有蜥蜴狐狸在沙中窜行,烈阳热风,焗得人昏昏欲睡。
远处沙丘的地势颇为高峻,马车爬上高丘都有些许吃力。若不是驭车之人的技术极好,马车很有可能从高坡上滑落或是陷入松软沙砾之中,寸步难行。
卿词在车厢中紧紧扶着窗沿,赵泫尘则在原地之中静坐不动,益追在外面吃力地驾着车。
太阳毒辣,沙地之上的蒸汽以肉眼可辨的形态向上升腾着,在这样炎热干燥的环境之中,玄衣男子心中突生警兆,朗目深处闪过一抹锐芒。
“嘶——”
青帷马车甫一停稳,便听见马嘶惨叫,夹杂着利箭破空之声,直逼身前!
“哼。”
赵泫尘冷笑一声,唇角邪肆勾起,他反手一伸,接住已至身前的流箭,再抬手往外随意一扔,立有男子惨叫之声传来。
想不到对方来得如此之快。
外面不知何时响起刀剑碰撞之声,偶然响起惨烈嘶鸣,箭羽不断冲着赵泫尘坐着的方向直飞而来,每一箭的速度都极快,且,皆灌注了对方内力,然,对面那名始终未移动半分的玄衣男子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快箭接下。
卿词眸心微动,看着对面惊心动魄的一幕,猝起心澜。
对方这副阵势针对的摆明是赵泫尘。
只是,倒不知对方动静这么大,究竟目的为何?
这厢卿词想要掠起青帷望出窗外,那厢赵泫尘仍旧不偏不倚地接住锐利流箭。
外面的打斗之声越来越激烈,蒸汽挥发,空气之中微有扭曲,看着远方的景物都像迷上了一层扭曲浮动的薄纱。
一片混乱。
入目的皆是黑衣男子和身穿洁白衣裳的面具男子缠斗在一起,被射中的高头大马奄奄一息地躺在沙上,鲜血沿着黄沙渗透至地表深处,令人感到无边窒息。
卿词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赫然有一抹青岚衣袂撞入眼底,卿词心中微颤,缓慢往上移眸,抿成一线的唇角终于起了一个细碎的弧度。
是他来了,果然是他来了。
“卿词,两月没见,可有想我了?”
语气一如既往的暧昧。
蓝衫公子策马到来,欲伸手将白衣女子直接从车中揽至马上,殊不知,修长指尖还未碰到佳人素手,便被一柄浑身乌黑的长剑格住二人进一步的碰触。
白浚衡顺着那剑抬目漾去,水眸清浅,却如结了冰般幽寒。
“赵三王子,你可知你的剑扫了我和卿词重逢的雅兴?”
赵泫尘并不答话,一贯狷狂的面容敛了笑意,衣袖之上缀着的银丝在毒阳之下闪着瘆人的光。
他侧头看了白衣女子一眼,墨黑眼眸浮起一点轻微泽色,还未等白衣女子反应过来,他便抬起左手攫住她的肩膀,再然后用力将她往后一推——
“嘣啦——”
是骨头撞上坚硬内壁的脆响。
“赵泫尘,你!”
白浚衡想不到玄衣男子出手如此歹毒,居然硬生生地将白衣女子抛至马车内壁之上。
他看着她一点点地从车壁上滑落,失去了支撑的身体软软地倒向地上。
这一幕看得蓝衫公子眼眸微睁,眼底碧色暗涌。
然,眼前突地黑芒一闪,对方不容他再多看半分,便掣着剑直攻向自己的面门。
白浚衡不甘回神,扬起手中的墨扇便阻挡对方狠辣的攻势,赵泫尘变招极快,仅是一眨眼之间便已经掠出车外,徒留白衣女子一人在地上挣扎着起来。
“
卿——”
白浚衡本想唤她的名字,问她是否受伤,但,玄衣男子却是对自己穷追不舍,一波攻击猛烈过一波,淳厚剑气催得周遭的空气再次扭曲变形。
无奈,白浚衡并不敢大意轻敌,只好专心一致对付面前沉着冷酷的玄衣男子。
数招过后,他仍是忍不住出声问道:“我说赵三王子,你方才如此激动,该不是吃醋了吧?你难道不知卿词她需要别人的好好爱惜?”
语气虽然平缓,但任谁都听得出这话语之中隐含的愤怒。
“我怎样对她,又关你何事?”
“当然关啊,我可是她的未婚夫。”
“……”
赵泫尘禁不住锐了眸心挑他一眼,手上攻势愈加猛烈起来。
乌晓剑不是一般寻常利物,乃用千年玄铁且花费了数年功夫精铸打造而成,其刃薄而锋利,说它削铁如泥也不足以概括其所有的优点。
只见黄沙之中玄衣男子出剑极快,剑芒汹涌,黑色的剑气有如实质,将二人包裹在重重旋风之中,看不清水眸荡漾,墨眸邪冷。
赵泫尘有意逼迫白浚衡远离青帷马车,只要白浚衡接触不了霍卿词,即便对方用调虎离山之计,他仍有方法将她夺回来。
白浚衡自然知道赵泫尘心中所想,漆黑眸中闪过一抹不屑,既然你不让我看见她,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将手中墨扇偏转,不再避开对方的剑招,而是直接迎上对方的攻势,变守为攻,试图将赵泫尘逼回马车附近。
赵泫尘眸心一沉,又使出一招“烧痕尽”直挑对方手筋,白浚衡是何等人物,面对此等毫不留情的剑招却是不慌不忙,只侧身一让,再将手中墨扇一扬,全然化解了对方的凌厉攻势。
赵泫尘见自己的招式被化解,继续变招攻击,企图伤得此人一分半分。
如此这般,又是十数回合过去,两人早已斗得难分难解,始终与不远处的马车保持着适中的距离。
两人都是内力深厚者,心机深沉,互不相让。
马车之中,方才白衣女子被玄衣男子毫无节制地用力一推,早已跌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后脑勺似火烧般疼痛,她伸手往头上一摸,果真摸到一个有鹅卵石大小的肿块。
一按,痛彻心扉。
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对自己。
白衣女子拧了眉,只伸出双手往后扶着软垫的边沿,试图将自己撑起来,坐回座位之上。
看见白浚衡的出现,她本是高兴,想不到他会亲自埋伏在此,受尽烈日曝晒,只为救自己出去。
他这份心,自己说是不动容都是假的。
现在细细一思,她就想明白为何自进了雨琉腹地之后便再无见过泽泪宫的人,原是白浚衡的计策,他是让自己有一个舒服的行程,不用经常担惊受怕,无休止地躲避多方的追击。
虽然,在事实上,这行程真不见得有多舒服,但她还是感激他对自己的体贴。
现在,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待在车上,看他们哪一方赢了,然后自己再跟谁走。
这是多么的讽刺,卿词自嘲一笑,造成这样被动的局面,要怪也只是怪她自己双腿不能动,她甚至不能单凭一己之力坐回座位之上,只能背靠车壁,静待结果。
剑击之声依旧剧烈,耳膜之中不断充斥着金属碰撞之声,偶然夹杂着白浚衡慵懒的话语,她几乎能想象到他说话之时漫不经心的模样,眉梢微挑,全然不把对方的攻势放至眼内。
只是,遇上了如赵泫尘这般狂肆不羁之人,他又会怎样对付他?
她阖了阖眼,不再想下去。
这样静坐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声中,她忽地感觉自己的身体重心开始向右倾斜,车下流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响,那么的快速,那么的急切,仿若地上突然张开了一个巨大裂口,要在众人不察觉这里之前把自己吞噬下去。
卿词心中一悸,心脏不自觉地急跳了一下,马车下沉的速度逐渐快了起来,外面刀剑撞击之声仍旧频繁,她无助地攥了攥裙角,张了张唇,想要呼叫外面之人,然,甫一翕动双唇,又颓然放弃。
其实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也好。
虽不能清晰确定,但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此刻遇上了什么,沙漠之中所隐藏的地界陷阱防不胜防,《大漠札记》她读了无数次,自然能判断出身下逐渐缠卷着自己的是什么。
若然她没有猜错,这车下的,应是沙漠流沙无虞。
“遇沙漠流沙者,不可惊慌,尽量增大与大地的接触面积,以便他人来救。”
是以,她没有过多的惊慌,若然外面的人发现不了,那么就这样让她静静地沉入沙中,静静地沉入那未明的黑暗之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活得其实很累了,她苟延残喘了如此之久,现在也该是个尽头了。
而且,大仇得报,她再无牵挂。
唯一不舍的是在临终一刻,她还是看不见他,看不见那抹她思念了许久的红衣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