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桎(二)



身体重心继续旁若无人地向下沉去,她安祥地闭上了金眸,没有挣扎,没有喊叫,没有悲郁,外面明明是喧闹一片,她的心却寂静得很,没有一丝风可以将她的心湖搅乱。

就正当她以为自己能在众人眼皮底下沉去之时,一声惨烈马嘶唤回自己的神志。

是系在马车之上的马。

不妙。

卿词心中一沉,苍白唇角绽出一朵柔弱笑意,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必死无疑。

车外,那匹黑马拼命地挣扎,高大的身躯已有一半陷入不断向下旋卷的流沙之中,而青帷马车更是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下沉去,黑白两方的打斗骤然停下,死死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三王子。”

“少主。”

双方人马不约而同地低叫出声,想要提醒自己的主子注意马车这边的情况。

玄衣男子和蓝衫公子此时斗得正酣,早已远离了马车的范围,现如今再回头看去,两人都不禁露出严峻的神情。

两人都停止了打斗,颇有默契地对望了一眼,便快速向马车那边掠去。

他们都知道卿词此时遭遇着什么,若然还不快点在马车消失之前将她救出,那么他们将会永远都看不见那袂清冷裙角。

两人不一会儿便赶回马车附近,然,却是不能继续前进。

沙圈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形成一个黄色漩涡,不断席卷着靠近之物,而中间那辆马车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速下陷着,他们一干人等不敢靠沙圈太近,生怕稍不留神便会命丧沙下。

“卿词!”

外面传来白浚衡的声音,虽是镇定,然,还是能听得出他此刻的悲切。

他们终究还是发现了。

卿词待在原地仍旧没有动。

刚一开始她还是能感觉到牵车之马的剧烈挣扎,她死死地抓紧软垫才没有被颠簸到车外,不然,现时的自己真的是成了沙下亡魂。

现在,她已经感受到那匹黑马的无力,高昂嘶声变得低转徘徊,她知道它的无助,她知道它的绝望,因为,她自己现在也是这种心情。

干热的黄沙已经灌进车中了,她的身体也渐渐被炙热沙海所掩埋,纵然双腿知觉不再,手心在碰触到炽热沙砾的那一刻,眸中仍旧闪过一抹不甘。

“卿词,你掀开车帘看一看我,你掀开车帘看一看我!”

白浚衡见刚才的呼唤没有动静,眼角急跳,有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该不是她已经放弃求生的意志,消极等死?

他此刻真的是深深痛恨她是个残疾,他真的是深深痛恨她的双腿不能走动,不然,又怎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想法?

他见车中仍是没有动静,自己又不敢贸然前进,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一旁的玄衣男子面容依旧沉着,他并没有出声叫唤的意思,其实他也拿捏不准车中女子的心思,她是那么地恨自己?明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之中怎么不开口向他们求救呢?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她真的是活腻了?

“卿词,你究竟作甚?怎么不应我?”

闲散温和如白浚衡此刻也不禁动了怒,“你再不开口说话,我便过来和你一起沉下去。”

说罢,真的一步步地走进仍在不断扩大的沙圈。

也不是

没有想过施展轻功前去救她,但他一看马车这个下沉的阵势,便知轻功行不通,稍一不慎,还有可能加速她的死亡,在得到了《大漠札记》之后,他也潜心研究了一段时间,知道卿词此时遇上的阒冥流沙,若不假思索地去强扯她上来,怕是连自己也会死无全尸。

但是,现在他却不能多想,就算要死,他也要再见她一面,在谷中之时他就应该要强行带她出谷,就算她当时不愿意又如何?就算她心中有诸多羁绊又如何?也总好过现在让她一人沉浸在流沙之中,遽然无助。

“你别过来。”

马车之内终于传来白衣女子的声音,一只青白素手轻轻掀开车帘,她的身子已有大半陷入了赤黄的沙中,热风席卷而过,扬起更大的沙尘,更是阻挡了对望二人的视线。

“浚,你不要想着过来了,你应该清楚这是流沙,行走在沙漠之中的人一旦遇上流沙,就知道会必死无疑,所以……”

白衣女子眸中无波无澜,清丽面容一如初见,潜静美好。

她还记得自己的乳名,她还记得她对自己的承诺,她还记得自己这个过客生命中的悲伤。

可是,他恨她此时的冷静,他恨她此时的消极,他恨她此时弃他于不顾。

然,纵使他恨又如何?

他根本没有任何方法去救陷在沙中的她,他甚至没有方法去接近那辆已经下沉到车壁中部的马车。

是与她同死,又抑或是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白浚衡有一瞬的迟疑,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双双对望,金眸平澜,辨不出情绪,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地被黄沙掩埋,水眸沉痛,心若成绞,就算要死,他也愿意和她共度黄泉!

蓝衫公子不再迟疑,直往漩涡中心而去,令白衣女子有一瞬的惊愕。

“不!别过来。”

卿词无力地摇了摇头,白浚衡恍若未闻,仍是眉目含笑,一步步踏入流沙之中,而泽泪宫的人早已被他们主子不要命的举动吓呆了。

“卿……”

蓝衫公子刚想启唇说话,突有一抹玄影在自己眼前迅捷闪过,紧接着自己被一股强势劲风往后扯去,他堪堪后退了几步,再抬目时,已然看见那抹玄影箍紧了白衣女子的肩膀,欲一鼓作气将她强扯上来。

然,大自然的威力又岂是区区人力可以违抗?纵然你身怀不凡武功,纵然你力大无穷,仍旧难与巨大的流沙抗衡。

“病秧子,你快点抓紧我!”

语气毋庸置疑。

卿词定定地看着那人汹涌剔透的黑眸,闭了闭目,并没有依言伸出双手抓紧他的手臂。

赵泫尘此其时已是强弩之末,即使他轻功了得,也不可能无休止地浮在虚空之中,更何况,他本身这样做等同于自杀无虞。

“我叫你抓紧我!”

玄衣男子几乎在大声吼叫着,他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绪,阒黑双眸是充了血的狂暴。

白衣女子陷在沙砾之中置若罔闻,她静静闭着双眼,不愿再看他们的一睥一睨。

“好!霍卿词,是你逼我的!”

“哧啦……”一声,是乌晓剑毫不留情地洞穿血肉的声音,白衣女子金眸瞬间大睁,本就干涸幽白的嘴唇瞬间变得如灰般死白,冷汗冒了一整个额头,她死死抿紧双唇,紧皱的修眉是毫不掩饰的极致疼痛。

温热的血,顺着她被刺穿的左肩流了一身。

“赵泫尘,你!”

白浚衡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他是何其残忍!竟然用这种方法来救一名弱质女子?卿词她,又如何能承受得起?

蓝衫男子再也不管那什么流沙,什么漩涡,他径直往前冲去,碧波水眸已然被那人身上的赤色蔓延。

卿词,你等我,你等我!

“少主,不可,你现在前去必然也会被流沙卷走的。”

金风一看白浚衡疯狂的样子,也不管什么主仆之礼,急急从后面扯紧他,不让他再前进半分。

女子没有了,可以再挑选,但是雪帜国凉笳侯没有了,就再也寻不回了。

赵泫尘见已经固定住了白衣女子了,欲再次用力直接将她从流沙中救出。

岂料,沙砾的流动速度霍地快了起来,所形成的漩涡也逐渐在缩小,白衣女子已被流沙没至胸口,鲜血混合着黄沙,徜徉了一地,又沿着那漩涡被卷至未明的黑暗中去。

赵泫尘被身下的那股大力撕扯着,他拼命运动内力想要将白衣女子从沙中扯出来,那漆黑的剑也越刺越深,几乎能看见刀尖在后背浴着鲜血闪耀的冥光。

不忍卒目。

白浚衡被蓝雨和数名泽泪宫的手下制住,半步不能前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抹身影在自己面前转瞬消失,他甚至看不清那名连痛哼都不肯的白衣女子的面容。

那是怎样的一种悲戚,是怎样的一种有心无力,又是怎样的一种悔恨无边!

蓝衫公子的太阳穴跳动不止,头上骄阳烘得他浑浑噩噩,他满眼满心都是那白衣女子肩膀上流出的血,那么的红,那么的多,那么的炽热!

“啊!卿词,卿词……”

凄怆叫声响彻整片大漠,方才那个形成漩涡的地方眨眼之间不复存在,一阵热风吹来,扬起些许风沙,蒙了众人的双眼。

白浚衡似发了狂那般走到那个地方,拼命用手挖沙刮地,想要将那抹消失的白影寻找回来。

泽泪宫的弟子何曾见过自己的主子如此疯魔的一幕?一时之间众人都呆立原地,不知作何种反应。

气氛正值紧绷之间,又一阵急促马蹄之声传来,众人再次手掣长剑望向来人。

当先一名青衫男子从马上飞奔下来,他看着沙地之中那名情绪激动的蓝衫公子,又梭巡沙漠中一周,并没有看见他想要寻找的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他家小姐不在这里?就连那个御风国三王子也失去了踪影?

他皱了眉,径直走前几步,走到金风旁边,沉声问他:“你可有看见我家小姐?”

金风侧眸,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指了指白浚衡待的那片黄沙之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家小姐在一刻钟之前被流沙卷走,她的左肩还被御风国的三王子刺伤了,两人一同沉入沙砾之中。”

“轰——”一声,青衫男子一听,眼前黑了黑,他寻了他们一路,今天很不容易才打探到他们的行踪,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

这,叫他怎样和大公子交代呢?

漾华攥了攥拳头,立在原地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哎。

漠北无情,牧马频来,画角声中,满目荒凉谁可语?

那袭红衣与白衣,咫尺天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