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膳在忐忑不安之中度过,午膳过后,白韶水便走了出去,只剩下白浚衡和卿词留在内殿之中。
“夫人你,可会泡茶?”
白浚衡转身,不知从何处捧了套茶具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卿词。
“你想喝什么茶?”
尽管已经多次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此人仍是面皮厚,夫人前夫人后地叫着,一如初见之时他便顺口叫自己的名字那样,令人火大,却无可奈何。
细细想来,他总有办法弄到自己心神不宁,且又苦笑打闹不得,真真是令人讨厌。
“凤凰単枞便很好。”
白浚衡见她没有拒绝自己,再次转身变出一罐茶叶出来,摆至卿词面前。
“今天怎么如此有闲情逸致品茶了?”
卿词净手洗盏,随意问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白浚衡觑她一眼,“为夫再忙,也不可能冷落了夫人你的。”
卿词听着他半是正经半是玩笑的话语,只敛眉弄茶,不予理会。
“夫人对夫君这般冷淡,可是恼了夫君没有给夫人一场盛大的婚宴?”
此人又想到哪里去了?
“谁会去想这些?”
卿词忍不住瞪他一眼,壶中泉水正开,袅袅雾气覆上大半樽如墨素雅,或嗔或怒的语调轻轻落至耳中,激起心湖淡淡涟漪。
白浚衡心中一动,有意想要戏弄一下对面的女子,“听夫人如此说,那可是怪责为夫欠你一场完整的洞房花烛夜?”
“你!”
然,话音未落,苍唇已被蓝衫男子倾身吻住。
氤氲水雾仍旧源源不断地浮在空中,男子的唇似沾了湿润水汽,柔润,带着丝丝缠绵。
卿词死死睁大眼睛,拳头已抵在对方的胸膛之上,但,仍旧和往常那样,反抗无效。
蓝衫公子任由她捶自己,眼眸深处浮上一抹笑意,他宠溺地舔了舔她的唇角,这才放开了她,再次好整以暇坐回座位之中。
卿词一时怔住无语,胸口起伏尚未完全平息,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抬手取盏,倒了些许茶叶出来。
白浚衡在对面看着她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调戏她永远都令自己那么愉快。
而今天,也不例外。
他也不作声,只懒懒地靠在座椅之上,闲闲看她泡水冲茶。
“二叔方才在书房里是不是和你说过了什么?”
卿词取水的手一顿,“是的,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的事情么?”
白浚衡垂了垂眸,神情落寞凄怆,偏又唇畔一抹无所谓的微笑,这两种奇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令看着的人更加心痛。
卿词睇他半晌,将手中泡好的凤凰単枞递给了他,这才说道:“事不在你,你莫要过于自责。”
白浚衡又是一笑,抬手接过白衣女子递给他的茶盏,“是啊,事不在我,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逃不过母亲惨死的梦魇,每每半夜惊醒,总会觉得悲伤而无可奈何。”
卿词闭了闭眼,她懂他的悲,懂他的无奈,只因他们都曾经遭受过亲人在自己面前惨死的情景。
那种自憎自恨,生而不得解脱的心情她懂得,只是,幸运的是,她没有被亲人送去山峰之上拜师学艺,午夜惊醒,她的身边总会有一抹鲜红身影陪在她身边。
“这么多年,你又是怎样度过每一个不眠之夜?”
心中想着,想不到问出口来了。
“卿词你真的想知道?”
语气之中带了些许神秘。
“是。”
白浚衡轻笑一声,神色之间有些许孩子气的意味。
他又转过身去,掏掏拿拿,过了片刻,手中多了两卷画轴。
只是一卷泛黄古朴,一卷却是雪白如斯。
蓝衫公子将其中泛黄的那卷画轴递给卿词,说道:“且打开来一看。”
卿词有些许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顺从地将画轴打开。
素手微移,卷轴缓缓铺展眼前,金眸之中映入一抹妖冶媚色,那画卷之上的玄衣女子竟与她有数分相似。
“这是?”
“这就是我经常和你提及的玄衣女子,云子洛。”
白浚衡笑了起来,“三百年前的已死之人,三百年后想不到她的后裔竟与我相逢。卿词,可能你没有见过你的先祖云子洛,只是她的事迹你应该也清楚了吧?”
“是啊。”
指尖轻动,抚了抚画上女子的脸颊,这才说道:“她最后还是和霍行之在一起,成为了江湖上有名的一对侠侣,再然后他们的子子代代再也没有从政,只是流离浪迹于江湖之中,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们的子女无论是男是女总会继承霍行之独一无二的金眸,以至于数百年间总会让出云王族的人寻找到他们的踪迹。
并不是担心他们家族叛逆谋反,而是出于一种潜意识里的关注,既生于皇室,无论你是否有一官半爵,身份与血缘的羁绊,总会纠缠你世世代代。
这,是无法拒绝与逃避的。
早在自己得知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卿词便接受了现实,既然无法逃避,那么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安然接受,尽管这其中有过无数的思想挣扎与愤怒,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与血缘。
她生于王族之中,但是没有一天是享受过王族的待遇,在晴雪川的童年本是安逸快乐,可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刺杀却生生毁了她的家,连带陪葬的,还有整个晴雪川的人们。
罪孽深重。
其实她和死去的鱼落国后那般,都是罪孽深重。
要不然,她的双腿又怎会残疾?
这一切,都是报应罢了。
而她,也只有逆来顺受。
“你手中另外一卷画的是谁?”
“画的是我面前之人。”
“你面前之人?”
待问出口时,又觉得微有窘困。
“要一看吗?”
蓝衫公子的眼神愈发温柔,如水眼眸似会滴出水来。
“不。”
卿词断口拒绝。
“为什么?”
“……”
白衣女子蹙了蹙眉,并不作答。
“莫不是担心夫君我将你画得太难看了?”
白浚衡随意猜测。
“……”
卿词把眉皱得更深了。
“夫人你放心了,夫君的丹青还是很受大众欢迎的。”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出声。
“那是因为什么?”
白浚衡唇畔的弧度愈加上扬,眼神深邃却带有些许作弄之意,看得卿词愈发窘迫。
“……我觉得……很难为情。”
在别人面前看着自己的画像,总觉得很难为情。
“……”
这回轮到白浚衡无言了。
“卿词你啊……”
蓝衫公子摇了摇头,“真不知该如何说你好啊。”
白浚衡抚了抚额,无奈叹息。
“那就无视我吧。”
白衣女子无所谓地说了一句。
“那怎么行?”
白浚衡霎时间瞪大了眼睛:“无视夫人的夫君不是好夫君。”
他看定卿词,“难不成夫人你想夫君另立妾?”
“我都没有真正嫁给你,随你爱立不立。”
“……你果然是怪为夫的。”
“……”
卿词再次无话可说,此人的理解能力果然不是自己可以理解的,他怎么就不懂自己话中的意思。
她喜欢的根本不是他,怎么他就不明白?
“浚,我……”
“行了,”白浚衡打断她的话语,“夫人既然如此介意,我们今天就启程回雪帜国,回国之后马上举行婚礼。”
“……”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卿词哀怨地看着他,脑海之中突然掠过那对姐妹花纤袅的身影,她问道:“冰柔和冰岚姑娘是不是跟了你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是啊。夫人你,难道不喜夫君将她们二人留在身边?”
“那倒不是,只是既然她们跟了你如此之久,而你又没有半点表示,不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
白浚衡一瞬锐了眉眼,语气虽则温柔,但却令人觉得无端恐惧,“夫人难不成是在鼓励夫君立妾?”
“你是否立妾是你的事,只是以你的为人,我觉得此事有些许奇怪而已。”
卿词淡定回答。
“夫人,你从中猜出了什么了吗?”
“尚未完全猜出。”
卿词据实回答。
不过其中的大概她还是能窥探一二。
白浚衡自小便在数之不尽的刺杀与毒杀中度过,能如此长时间留在他身边,却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必有什么原因驱使他这样做。
“难不成你不相信她们?”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稍纵即逝,卿词脱口而出。
愈觉得可疑的人,便愈加要留在身边时刻观察。
这样既可以令对方放低戒心,也可以方便自己做出监察与判断。
白浚衡神色严峻起来,水眸之中波光闪烁,水穷处,暗涌尽现。
“卿词,你的敏锐真的是再次令我惊叹。”
从初见时一曲气势磅礴的《金戈》,到令人叹为观止的一手金针绝术,再到现在如此敏锐的心思,他不得不再次真心赞赏她。
“卿词,你只要记住,提防她们二人便可以了。”
白浚衡继续说道:“只是她们二人冲着的是我,并不会伤害你,而我,也会时刻伴在你身边,即使她们想将你抢走,也要问问我是否同意。”
他握住白衣女子的手,眼神坚定,语气认真,像是在许着山盟海誓。
两人又品了一道茶,炎炎沙漠之中的一个下午就这样慢慢度过。
待喝至第十道茶的时候,卿词才再次出声:“你是否还在寻找着墓穴的所在之地?”
“为何这样问?”
白浚衡放下手中茶盏,望向她。
“你虽没有对我明说,这两天也没有和我提及,但是我知道的,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你尚要寻找‘幽煌冰环’。”
“卿词,难不成你一直以为我千方百计要把你带回来,是为了利用你‘执灯者’的身份?”
白浚衡察觉了她话中隐藏之意,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卿词落寞一笑,“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担上‘执灯者’这个身份,那名老者明明知道我是一个残废,却偏偏要将这个重大的使命交到我手中,或许他也是不想世人因为冰环而陷入无休止的抢夺之中吧,但是又不得不继承家族的使命,所以便找上我这个多病之人,只要我死了,那么冰环便会永远隐藏在墓穴之中,不见天日。”
“而执灯一族,也会长埋地下,随着历史的轨迹,一起灭亡。”
白衣女子顿了顿,说出最后一话。
白浚衡听罢,一时怔住无言。
他想起她在婚礼中对着秋阳高举匕首的那一幕,喃喃出声:“难不成你也是为了这个理由而要自杀?”
不,他不能接受这个理由,她怎么能将他想得如此卑鄙?
她又怎么能将他对她的一番真心生生践踏?
他从没有想过要强逼她说出墓穴的下落,亦,从来没有想过要带她进那暗黑无边的墓穴,夺取冰环。
然,
她却是一直这样想着自己会这样做,或许换了其他人做“执灯者”,他会不择手段地逼他屈服,但是,面对的是她的话,为了她的安全,他宁愿不履行家族的使命。
“浚,你应该知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我喜欢的人是……他,”她迟疑了半分,方再说道:“而我又命不久矣,与其令你们难做,倒不如我早点死去,那么……”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白浚衡抬眸直看进她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从眸底涌了上来,“没有人要让你进墓穴送死,即使你是‘执灯者’又如何?即使你身有残疾又如何?你始终是卿词,是我今生唯一喜欢且要娶的人。”
“你怎么总不明白这个道理?”
卿词,你总是这样,在大事上的触觉敏锐得令我心悦诚服,但在这些微小的细节上,你又总是糊涂得很,看着你在咱们的大婚典礼上不顾一切要自杀的一幕,我本来是很生气的,也曾想过将你带回来之后要狠狠地训你一顿,但是呢,你偶尔露出的憨态可爱又令我很不舍。
令我舍不得下手。
我白浚衡一生自负,从不觉得有什么人或是事可以成为我的羁绊,但是你,却破了这个惯例。
明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死不承认,硬是施计将你留在身边,而你却以为我不管不顾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你“执灯者”的身份。
哎,我真是无言以对了。
“……原来是我将你想得太邪恶了。”
白衣女子怔怔出口。
“那当然,你现在才知道。”
白浚衡真是想敲敲她的脑袋。
“如此,那我更加要为对你的误解做出补偿了。”
卿词边说便边从怀中取出一份羊皮地图出来,“这份地图我也是将近得来的,在这上面我已经做了详细备注,你可以找人调查清楚墓穴的确切位置,然后我们再去取也不迟。”
“最好是在冬至之后出发。”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白浚衡眼眸大睁,有一瞬的狂喜,他伸手接过卿词递过来的羊皮地图,“这份地图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在流浪沙漠的途中偶尔得到的,根据那名执灯一族老者的告知我的一切,我已经标出墓穴的确切地点,如此,你可满意?”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白浚衡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心中不解。
“你不是不想我们为了冰环而挣个你死我活吗?为何现在又?”
“这是我欠你的。”
既然我不能许你一场春花秋月,那么就以此作为补偿,若你得了冰环之后能震服天下之人,将三国一统,令百姓以后再免受磨难,那么将冰环给你也未尝不可。
“什么叫你欠我的?卿词,你没有欠我什么的,若你是为了补偿我一些什么,那么这地图我宁愿不要。”
“……那你就当作我在履行着‘执灯者的’使命吧。”
她改变了说法。
“你既身为‘执灯者’,那么前去墓穴之中用不用付出代价?”
其实他担心的一直是这个问题。
“代价?要付出什么代价?”
卿词一笑,“你别多想,‘执灯者’说白了其实就是墓穴的引路人,为你们这些进入墓穴的人指明道路而已,没有什么代价要付出的。”
“真的?”白浚衡仍旧不放心:“你没有骗我?”
卿词目光坦荡地看向他,说道:“没有。”
“如此就好。”
白浚衡暂时放下心中疑虑,《大漠札记》中对“执灯者”的描述少之又少,而他查遍有关墓穴的资料,找不到有关“执灯一族”的片言只语。
这个神秘的家族,三百年来游走在大陆边缘,极少与周遭之人来往,他只知道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西北沙漠之中,兢兢业业地守着本分,传承着家族里的使命,只是,这样一个自动边缘化自己的家族于近百年来却逐渐式微,到了这最后一代,居然在族内找不到一个有效的继承者。
这般衰落的程度实不得不令人不唏嘘。
在得知卿词是执灯者的那一刻,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
是惊喜吗?是愕然吗?
也许都有。
在惊喜愕然之后又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下次再探墓穴,他会亲自前往,而不会再假手于人。
若然那一条未知的道路有她的陪同,即使再艰深苦涩也会为路途增添不少乐趣。
“金风,你替我叫逆天过来。”
白浚衡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声。
“是。”
门外男子应声而去。
“你莫非是想叫我哥哥去查探墓穴的确切之处?”
“正是。”
卿词不再询问,静候逆天到来。
“侯爷,你找属下有事?”
稍过片刻,逆天终于到来。
他对着卿词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对,逆天,现在我将你妹妹给我的这份地图你,你在这几天之内确切找出墓穴的位置,另,我还会安排人手做前往洞穴的准备,届时你也要准备好。”
逆天看了白浚衡一眼,慎重接过他交与他的地图,“是,属下现在就去查找,侯爷还有别的事情吩咐吗?”
“没有了,你且下去吧。”
“是。”
卿词看着逆天走了出去之后,才转过头来问白浚衡:“你对我哥哥做了何事,为何他对你如此尊敬?”
“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或许他知道我太厉害了,所以甘心服从于我。”
“……”
卿词鄙夷地看着面前的蓝衫公子,“你真的相信他会服从于你?”
说实话,她真的不相信曾经是南沙漠政权掌权者的逆天会这么轻易地臣服于别人,而且算起来,白浚衡还是他的仇人。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她不相信他会不懂。
只是面前这人做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或许在这场夺取冰环的战争背后又会隐藏着其他她看不见的暗涌。
她既将地图交给了白浚衡,那么一切事情也任由他处置了。
*
夜凉如水,风过大地,吹皱一阙黄沙。
天幕依旧高远,置身于广袤沙漠之中,有种卑微之感。
红衣男子负手站于沙丘之上,抬目望向苍穹深处,一线月华漏在他的侧颜之上,魅冶横生。
明天便是冬至,她一年一次的安度日。
可是,今年,他却不能及时到达她身边。
只因白浚衡在南沙漠宫殿里的布防严密,即使赵泫尘早已在白浚衡身边混有内应,仍是不能于明天攻进去。
一想起明天的安度日,他便感到头痛,卿词啊卿词,怎么会这样?
“兰烬公子今天还真是有兴致,居然独自一人在这里对月怀人。”
一把略带嘲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霍景阑也没有回头去看,只缓缓启唇:“三王子不一样和我这个闲人那样,对月怀人?”
说话之间玄衣男子已在自己身边站定,与他一起看向深邃天空。
“不知她现时是否也在看着这同一个月亮?”
语气之中带上一丝惆怅。
霍景阑心中也是郁卒,“三王子,明天真的不能攻打进南沙漠政权的宫殿里面?”
“时机尚未成熟。兰烬公子似乎很着急?”
赵泫尘转头看向他,目带问询。
“的确,我的确很着急。”
他不知道若然没有了他从旁协助她度过明晚,她又要怎样熬过去。
赵泫尘眉梢一滞,没有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
“兰烬公子,你应该知道要真的将卿词救出来,就必须要有缜密的计划,你我都知白浚衡不是个好惹的人,若然贸然行动,恐怕……”
玄衣男子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况且我刚收到消息,逆天从南沙漠王宫里出来,似是在查找些什么,看来白浚衡现在是为夺冰环而作准备,所以这次营救行动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霍景阑攥了攥拳头,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他真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卿词会先后被两人夺走,而他,每次都是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夺走!
本以为在她的大婚之日上,他能击退白浚衡的军队,然后带卿词回歧雨谷休养,想不到半路竟杀出个赵泫尘,生生将他的计划打乱。
再后来又被白浚衡摆了一道,这次竟然连她的颜面都看不见!
他这一个月以来活得还真够窝囊啊!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来改变这个局面。
至少现在是没有的。
霍景阑不再作声,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任由星光洒落满身。
寒冬云冻一树垂,叶干思未尽,唯有红衣魅。
苍云历五百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日,家家户户团圆之时。
白浚衡在这天早已备好了一席宴席等待卿词前来用膳。
然,现已是戌时黄昏,婢女去通传了数次仍是没有回音。
每次前来禀报的结果无一例外是:夫人不舒服,今晚想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
待婢女第五次来汇报时,白浚衡终于忍不住“唰——”地一声站起身来,亲自去寒烟阁那里找她。
夕阳余晖早已散去,天边两三颗寒星闪耀,寂寂如尘。
白浚衡一出殿门便施展起轻功,直往西边的寒烟阁掠去。
金风跟在他身后,再次反应不过来:“少主,你等等金风啊……”
晚上的天气逐渐冷起来,寻常之人穿上狐裘才能御寒。
寒烟阁中仍是以琉璃金窗做装饰,暖黄灯花打在五彩琉璃之上,模糊了佳人身影。
白浚衡脚步稍停,站定在门庭之中。
金风迟他数步到来,在他身后喘着轻气。
“少主,金风每天都有练两个时辰轻功的。”
白浚衡稍稍回头觑他一眼,说道:“毫无进步,以后再加练两个时辰。”
“……”
蓝衫公子说罢,便不再管金风,直接往阁中走去。
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稍顷,阁中才传来女子清雅的声音:“请进。”
白浚衡顿时推门而进,阁中的摆设仍旧简单而朴素,一如清泪阁那般,淡雅无边。
缓步进入内室,但见白衣女子正背对着自己,看不清其容颜。
“若是你家少主请我去用膳,请你告诉他,我不太舒服。”
她仍旧没有转过身来,只当他是一般的侍女。
“那,若然是少主亲自前来请你前去用膳又如何?”
白浚衡幽幽出声,明显地看见白衣女子的脊背一颤。
“你怎么来了?”
语气之中不知何时带上些微的颤抖。
“既然我的侍女劝不到夫人你来,那么为夫便亲自来请你去。”
白浚衡说得理所当然。
“……我真的是不舒服,你还是请回吧。”
女子的话语之声越来越轻,隐隐带有些许飘渺不清。
白浚衡心中越来越奇怪:“卿词,你究竟哪里不舒服?”
说着便上前几步,想要察看她的模样。
“别过来,我没事。”
然,她越是要白浚衡不要过去,白浚衡便越好奇,“卿词,你究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莫不是又是心疾发作?”
白浚衡的语调无端紧张起来,他不再理会卿词的话语,立即上前一看究竟。
岂料白衣女子不等对方看见她
的模样,便又将身子转到另一边。
看她这般反应,显然不想让对方看见她的样子。
“卿词,你究竟怎么回事?”
白浚衡皱起剑眉,收起玩笑之色,硬是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
然,甫一触到对方的肩头,便有一股冰寒之气从女子厚实的衣料中传至自己指间。
白浚衡一惊,不容她反抗,硬是将她的面容扳了过来面向自己。
“你……”
蓝衫公子于一瞬瞪大了自己的双眼,喃喃出声:“为何会如此?”
卿词见他这般害怕,遂敛眉说道:“我没有事,休息一晚便好。”
镇定的话语之中却是压制不住的颤抖。
“你告诉我,你患上了什么病?为何会如此?”
“我没事,我真的没有事,你走吧,你快点走吧。”
卿词用尽全力掰开他置于自己脸上的手,然,白浚衡的双掌却是紧紧贴着那张不断渗出寒霜的苍颜,只语无伦次地问着:“卿词,你告诉我,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你的身体为什么那么寒冷,你的脸为什么又缀满雪霜,你告诉我,快点告诉我……”
卿词无力地看她一眼,身躯颤抖更加厉害,连远远候在门边的金风也感觉到白衣女子此时的不妥。
良久,只听见白衣女子虚弱而低微的话语之声在耳边响起:“我这是陈年积疾了,是幼年时将寒气渡至腿上的后遗症,只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便可……”
末了,她还强调了一句:“我真的没事。”
白浚衡见她越来越辛苦的样子,哪会完全相信她的话语,他也没有耐心与她纠缠下去,只硬了语气:“可有办法医治你的病?”
“……有。”
卿词顿了顿,最终还是如实道出。
“是什么办法?”
“往年都是景阑在我身边,用镇魂心谱为我驱寒,但是今年……”
她垂了眸,不再说下去。
“除了找到他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
白浚衡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一抹焦躁。
现在想要将那名红衣男子寻来已是不可能,而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继续受这冰寒之苦。
“……有。”
“那究竟是什么?需要我寻什么药过来吗?”
“不需要。”
女子似有些许难为情。
“那即是如何?”
白浚衡此时真的是一头雾水,但又不能催促她。
卿词却不再作声,只微不可察地看了门口一眼。
白浚衡挑了挑眉,隐隐猜到怎么回事。
他出乎意料地不再追问下去,只顺从说道:“既是如此,那么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嗯。”
白衣女子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便疲惫地闭上双目。
“金风,我们走。”
白浚衡当真站起身来,不再看那名满身寒霜的女子一眼,径直走出了寒烟阁。
“少主,你真的不管夫人了?”
待出到阁外,金风终于忍不住问道。
方才女子痛苦拧眉的表情仍在脑海中回荡着,而他的少主竟然在如此危急的时刻离开她?
“你的少主我像如此寡情的人么?”
白浚衡的语气虽仍带揶揄,然,吩咐却毫不模糊:“你立刻命人取至少二十个火炉进来,全部都放进寒烟阁,记住,要快。”
“是。”
金风应道,他有些许疑惑,“那么少主你呢?”
“我?”
白浚衡狡黠一笑,“当然是在这里等你们放好火炉,再进去了。”
少主,你“把妹”的手段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
卿词看白浚衡和金风真的离开了寒烟阁之后,才疲倦地闭上双目。
身体深处不断有寒气涌到四肢百骸中去,她的双腿本就是不能动弹,所以没有感觉,但是双腿以外的各个部分犹被冰锥,每呼吸一次,浑身便会抽痛,她知道自己现时的脸肯定很难看,不由白浚衡看见自己的刹那又怎会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这般丑陋的模样长久以来只有景阑一人看过,就连她的师父,也不知道她还患有此后遗症。
阁中现时只剩下她一人,她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痛楚,任由双手颤抖起来。
莫要说抬起指尖,就连微动一下手指都是如被冰割般疼痛。
现在的她,根本与一个废人无异。
奈何,她不得不独自一人承受这永无止境的冰裂之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雕花木门似乎又被人轻轻地推开,卿词此时只浑身无力地靠在轮椅之上,连眼皮也睁不开。
“我没事,好好休息一晚便行。”
她喃喃说着,以为又有侍女进来看她。
却不知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心谋不轨”的男子。
蓝衫男子站在她面前,修长手指轻举虚空之中,却怎样都不敢摸她。
他在等,等他们放好火炉出去之后,才帮她“治疗”。
终于,金风小声地对他说道:“少主,火炉都放好了。”
白浚衡头也不回地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阁楼里的温度霎时之间暖了起来。
白衣女子神志正处于模糊之间,却赫然听见“哧啦——”一声衣料碎裂的声响,这次不由得她不睁开双眼。
当看见自己的外衣被蓝衫男子捏在手中,白衣女子不由惊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为你取暖啊。”
白浚衡说得理所当然。
“不,真的不用。”
卿词怔忪片刻之后,突地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不用?可是为夫却很想为夫人你‘治疗’啊。”
白浚衡微笑着靠近白衣女子,这温柔的笑容落在卿词眼中,她察觉自己抖得更厉害了。
“你别过来,真的不用你操心……”
“不,夫人你不用客气,为夫记得还欠了你一场洞房花烛夜,就趁此团年之夜,为夫自动献身给你吧。”
蓝衫公子说罢,便一把抱起浑身结满僵冰的白衣女子,快步往床上走去。
“浚,你……”
卿词拧了修眉,悲哀地看着他。
白浚衡却以吻封缄,丝毫不惧她冰冻的苍唇。
“卿词,别拒绝我。”
白浚衡将她轻放在床上,眸光深邃,他也不等她回答,抬手轻轻褪掉她身上的衣服,渐渐露出女子匀称纤瘦的身体。
没有凝脂玉肌,没有丰^满诱人,更没有媚雅勾心,左肩上那道刀疤是那么地突兀,白浚衡像是自嘲一笑,伸手抚上卿词的左肩,问道:“夫人,还痛吗?”
他像是在自问,也不管佳人是否回答,只轻轻摩挲着她的疤痕,微叹一口气。
那些俗艳的词语都与她沾不上边,她身上有的,是永恒不变的淡梅冽香。
以及,清漠如初雪融化的容颜。
纵然有了这道丑陋的伤疤,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潜静清漠。
亦就是这样一名女子,将自己的身与心都俘获。
毫无道理地,就沦陷在她的手中。
蓝衫公子勾唇一笑,他并没有将她身上的衣服都脱掉,只剩下贴身衣物,再然后,他自己也褪掉了衣服,也只是仅穿单衣,卿词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怎么?夫人被为夫美好的身材吸引住了?所以眼都不眨地看着为夫?”
卿词一窒,窘迫地转过脸去。
白浚衡轻轻一笑,掀过旁边的几重厚被,紧紧搂了白衣女子便和衣睡下。
“你……”
毛茸茸的温暖之中,卿词迟疑出声。
“夫人是不是想问为夫为何知道用这个方法来为你度过今晚?”
男子的语气暧昧,一如既往的轻佻。
“……是的。”
“我猜的,想不到被我猜中了。”
“……你还真是厉害。”
卿词不由感叹,身上也渐渐暖起来,她一直都不想将这个办法说出口是因为“以身取暖”实在是令自己接受不到,她宁愿自己一人受尽噬冰之痛也不想用这个方法。
只是,她遇到的偏偏是如此温柔却强势的男子,根本不由得她反抗。
“卿词,好好休息吧,我会守着你的。”
白浚衡只紧紧搂着她,源源不断地输渡内力到她体内,助她驱散乱窜的寒气。
卿词本想强撑着精神,但到了最后,仍是熬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白浚衡听着怀中女子均匀的呼吸,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只余唇间深深叹息。
团圆之夜佳人清霜冷,公子取衣暖,一片脉脉。
然,远在天幕之下那袭红衣却是无限落寞。
是夜,静谧无边。
却暗藏危机。
千里绵延的沙丘之上,一排排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匍匐在沙上不动,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南沙漠王宫静待吩咐。
暗影之中,红衣男子和玄衣男子一人一骑,亦是静默地看着那座辉煌华丽的宫殿。
等了数天,终于都将一切布置妥当,今晚便是正式营救卿词之时!
“你所用的计谋是否会成功?”
霍景阑低声问道,心中仍是不太放心。
“若白浚衡真的重视她的,就必定会反抗,咱们暂且静待便可。”
赵泫尘语气平缓,胸有成竹。
霍景阑也不再问下去,事到如今,就唯有相信对方,待将白浚衡逼到宫外,便是他们正式行动的时刻。
宫殿之外是一片肃杀阴沉,宫殿之内,寒烟阁中,白衣女子却是手持一枚金针,对准自己膝上的足三里穴一点点地刺了进去,腿上各个敏感的穴道之上还插着金针,每一寸金针至少入穴五分。
但,白衣女子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在施行着“挫骨行血法”,明天便是正式入墓探险的日子,她也要为此事提前做准备。
也许这次是自己最后一次用此法来强行使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只是这次并不知道她要进入墓穴多久,所以,她这次比上次七夕前夕所下的力度还要重上三分。
但愿,这一次,能坚持得久一点。
墙角漏刻已漏了三升,卿词将最后一根金针拔出,额头不知不觉已布满了虚汗。
现在双腿还没有知觉。
看来自己真是活不长了。
卿词缓缓将手中的金针排列放好,甫一收拾整齐,便听见白浚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次连带着还有两名女子的轻笑声。
虽则冬至那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是每每看见他,总会觉得他对自己笑得不怀好意。
“卿词,你可喜欢吃甜汤?”
一句轻柔问询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白浚衡不知何时已走近自己身边,身后还跟着冰柔与冰岚二人。
“什么甜汤?”
“冰柔,呈上来吧。”
白浚衡吩咐道。
“是。”
杏衣女子闻言,捧着手中甜汤走前一步,却不料被地上的锦丝软榻一绊,整个人连同手里散发着甜香的糖水向着白浚衡的方向扑了过去。
“小心!”
蓝衫公子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她,但,还没有触到冰柔,身后便有一股强烈的杀气向着自己涌来。
白浚衡神色不变,也不转身往后看,只反手擒住冰柔的手腕,再一用力,便将对方扔了出去。
原本站在冰柔身后的冰岚不知何时上前靠近卿词,抓住白衣女子的肩膀,便想将她扯起带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