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夭



就在卿词将手中的丹丸给予霍景阑和赵泫尘的时候,那两名泽泪宫的弟子便站起身来,察看这周遭一切的情况。

这里似乎比方才刚进墓穴的甬道还要阴森与黑暗,隐隐闻到一阵腐土的味道,两边的墙壁围得很高,颇能带给人压抑阴沉之感。

那其中一名名为明庆的男子伸出双手沿着墙壁缓缓摸索着,口里还道:“明青,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最后一个字断在喉中,尾音之处是由身至心发出的惊悚恐惧——

只因那名名为明庆的男子此刻抓在手中的是毛茸茸却带着硬刺的一截……

他隐隐想到什么,然,单是想一想便觉得自己周身颤栗,且头皮发麻。

那种感觉比刚才在山林幻境之处所看见的成千万条黑斑小蛇在疯狂舞蹈的场景更令人觉得呕心!

他甚至乎想马上斩掉自己的右手,再也不想回忆那种柔软坚硬却隐隐能感觉到那柔软坚硬之下那生物肌理之中神经缓缓跳动的触感。

真是令人胆寒至极!

明庆立刻放开自己的右掌,奈何那异物已经察觉到有鲜活生命的存在。

“嘶——”一声飞速响动,那不是毒蛇吐信的声音,而是……

“明青,你快点走,快点去告诉夫人他们,这里有蜘——”

另外一名名为明青的男子一听,还未来得及为同伴遭逢劫难而伤心,就已经开始往来的方向拔腿狂奔!

这个墓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为何一切阴险恶心之事都让他们给遇着?

那“幽煌冰环”究竟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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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青拔足狂奔了整整一刻钟之后才回到卿词他们所待的地方。

刚才明庆浑身血液被吸干的声音犹在耳中,他狠狠喘了几口气,一眼看见躺在地上仍旧昏迷不醒的白浚衡,不由悲恸万分:“我们现在……快点走,明庆他刚才遇见了……”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个巨大石台的两壁突然“轰隆——”一声,霎时之间光亮起来。

霍景阑赶紧抬手掩住卿词的眼睛,以防她因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刺痛了双眼。

“待慢慢适应了光源之后才睁开眼睛……”

红衣男子的话语低低扩散在一瞬,只因在看见眼前情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

“景阑,这里发生何事了?”

卿词仍旧被捂住双眼,她攀上霍景阑的手背,急切问道。

“……卿词,待会儿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

霍景阑的语气已经严肃起来,站在一旁早已严阵以待的赵泫尘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卿词心中一沉,缓缓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自己已经知道。

霍景阑慢慢放开置于白衣女子眼睛上的手,有橘黄色的暖光涌进眼中,整个石台一望无际,而就在自己面对的那堵石墙之上,一只巨型蜘蛛正匍匐在上,蜘蛛的头颅之上正有数千上万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盯着你,即使离它并不近,但众人似乎能够看见自己在那肢体动物眼中倒映出的错愕面容,那种惊悚战栗之感瞬时传遍全身。

卿词紧攥住胸口,只死死侧过头去,不欲再看见那只如此巨型的蜘蛛。

霍景阑早已经为她输送内力,助她平复呼吸。

他的视线却是看紧蜘蛛所待的方向,他从未见过这种品种的蜘蛛,那巨蛛从头到脚,包括每条蛛腿,蛛腿上的绒毛皆呈金黄色,金灿灿的一团,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

它的口中正蚕食着一个人,一点一点地,细碎地,异常享受地,将那名刚刚还对着他们说话的年轻男子给一点点吞噬干净。

“明庆!”

一声悲啸从明青的口中道出,众人皆眼眶微颤,揪心异常。

他们这次又应该要怎样度过这一场劫难,继续前进?

“卿词,执灯一族的人是否有告诉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霍景阑眼风微移,望向虚空之中悬挂着的一个巨型沙漏,而赵泫尘则早已拔出手中的乌晓剑,浑身紧绷。

卿词细细闭目回想,那只金蛛在进食完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即接近他们,而是开始口吐金色蛛丝,看它的架势似乎要将这个悬空在空中的巨大石台编织成一张华丽的丝网,将他们一次性地吞食殆尽。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要我们进行一场赌注。”

卿词终于睁开了眼睛,对着他们说道。

“赌注?即是如何?”

霍景阑问道。

“即是——”

随着卿词说出的一词落下,整个看不到顶的虚空之上渐渐显露出一方冥黑天幕,那天幕之上洒满了银白星子,如外面世界的苍穹那般,闪烁着众多知名或不知名的星宿。

而在他们所待的石台之上则现出了一方棋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粗略望去,竟像霍景阑以一局成名的“星榆棋局”。

只是,那局上之棋比起现在留存下来的“星榆棋局”还要复杂上数倍。

那方天幕之上星子的排布也疑似局上残棋,每一步棋子的移动伴随着的,又是新生的幻象。

到最后,石台正中的位置之上缓缓崛起一个大气磅礴的古代战场,战场之中山川河流纵横,一黑一白两批人马激烈对峙,但他们都缺了一个主帅,群龙无首。

那阵势,俨然模拟着局上棋子的战势。

自古以来,以棋喻战,乃是常有之事,霍景阑和赵泫尘看到这里,心中也隐隐猜出这场游戏的赌注究竟是什么。

若要他们分别担任那战场之上两支军队的主帅,那么卿词在这局棋中,又应该要帮谁?

还有那只正在不断织网的大金蛛,他们又应该要如何防备它突然袭击?

白浚衡仍在沉睡着,要他一时半刻醒来保护卿词根本没有可能,唯一能拜托的也只有那剩下的唯一一名泽泪宫的弟子,明青。

“沙——沙——”

一直悬在虚空中没有转动的巨型沙漏此时毫无预兆地倒转过来,开始倒漏细沙,计算时间。

“喂,病秧子,莫要告诉我,若然在那沙子流完之前,你赢不了那局棋,咱们就要被那只恶心的家伙吃掉哈?”

赵泫尘的语气已带上急躁。

“正是。”

卿词语气尚算镇定,“那棋局之上的形势,无论优劣都会显现在天幕和战场之上,你们二人要各任一方人马的主帅,而我,若要赢这盘棋局,则要将你们两方其中一方的人马杀死。”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若然我在沙漏漏完之前输了,那么,我们都会被那只大金蛛吞噬。”

白衣女子说罢,苦笑一声,“你说我又应该要怎样做呢?”

无论我帮谁都好,到最后你们的下场都逃不过自相残杀,若然我侥幸赢了,那么只要死一个人,我们便能到达下一个目的地,若然我输了,那么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我残废送葬。

你们说我又该怎样抉择呢?

“卿词,你会执什么棋?”

霍景阑问道:“是黑还是白?”

“应与往常一样,白子。”

“好,那么我就做黑子的那一方。”

红衣男子语气平静,甚至唇露微笑,仿佛完全不把这场生死之宴放在眼中。

“不,我今天穿的是玄衣,该由我统领黑色的一方。”

赵泫尘在苦无思绪之际居然想出了如此蹩脚的一个理由。

他看定卿词:“你不是很不喜欢我,而我以前又对你做过那么多没有道理的事情,那么现在这个时机便是你报复我最好的机会。”

玄衣男子这次终于伸出指尖摸上白衣女子冰凉沁心的脸颊,狠狠地掐了掐:“记住,别对敌人手下留情,即使我受了重伤,也有你所给的护心丹保命。”

说罢,他便不再看卿词,而是直接执了剑往战场的方向冲去。

“卿词,好好等我们回来。”

霍景阑深深地看她一眼,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才毅然奔赴战场。

虚空中的沙漏已经流逝了近三分之一,白衣女子正盘膝坐在棋盘旁边,手执白子,与一个虚无的人在紧张对弈着。

双方的棋路都很快,黑白棋子晶莹剔透,棋子摆布复杂如天上星辰纵横,仍是以中间天元之位统领全局,卿词一弃以前下子稳打稳扎的套路,袖底之下一只纤手翻出如龙腾云的凌厉气势。

不是不在意赵泫尘的生死,而是与她对弈之“人”实在是过于厉害,要赢对方,就首先要在气势上将对方压倒。

九魅莲灯一如既往,在旁边发出幽幽微光,这场弈局消耗的不仅是脑力,还有她为数不多的心力,欲真的要与对方一较高下,那么必须要速战速决,争取时间将黑子全数吃掉。

况且,她也没有过多的时间来消耗。

细沙的流逝已超过了三分之一,而棋局进行则不够一半。

若然再是这样下去的话,还未决出胜负,时间便要用完,到时候的情况会比现在更麻烦。

她所采取的这种直接的战术说起来虽是简单,然而,对方在百十年前亦是弈棋高手,又岂会那么轻易地被她得逞,以快打慢?

局中白子转瞬之间又被连吃了数子,白衣女子早已修眉紧蹙,执了白子的右手迟迟不敢放下。

她知道自己所行的每一步会在战场之上起着什么惊人的变化,她连上方才的那一次,已是犯了第三次失误,若然这一次她再中了对方的圈套,那么景阑是不是会死?

“噗——”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吐出,白衣女子惊愤攻心,之前又耗费了如此多的心力,根本不能再坚持下去。

她的指尖不断颤抖,眼前棋路幻象丛生,头顶横流的天幕不断飞速地移动着,直逼得人心神惧焚,不辨东西南北。

卿词狠狠闭上双目,不断地强逼自己冷静下来,额上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沙漏窸窣流动之声不停地在耳边徘徊,简直要把本来置于高度紧张状态中的人给逼疯!

白衣女子此时根本就冷静不下来,她看着眼前下得一塌糊涂的棋局,只觉身心绝望,胸腔之中热血涌动。

自六岁以后,平生没有试过如此惊恐无助,她攥了攥右手,白子冰凉的触感安慰了她,待她想再次下子时,一只修削如斯的手夺过了她手中之棋,和煦的气息呵在她的颈边,“让我来吧,你且去休息片刻。”

卿词一听此人熟悉的声音,金眸之中不禁涌出了泪。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这厢棋局对弈换了一人,那边战场对战却没有易帅的可能。

红衣男子又被玄衣男子反手刺了一剑,自己身后的士兵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被对方的兵马毫不留情地杀掉,那些立于战场上的士兵本是一堆森森白骨,月光照耀之下更是阴森可怖,坚硬盔甲后隐藏的是一张张惨不忍睹的骷髅脸,没有月光时还好一点,起码能看见其生前的样貌,若然一碰上月光,无论其是否被敌人斩杀,皆露出死后腐烂了一半或是全部腐烂的颜面。

然,两方主帅却是无暇探讨这些,他们几乎是凭着本能去对战,每一招每一式的出手皆是刺向对方的死穴。

而事实上,在进入了这个战场之后,他们便已经忘记了对方是谁,他们忠诚地演绎着两支军队的元帅,都以夺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为目标,因此,此刻的他们心无旁骛,都当对方是生前最大的敌人!

他们并不知道,此次战场所上演的是一百五十年前那名氏族首领所打的最后一场战争,而当时那场异常壮烈、后世却鲜少记载的战争在一百五十年后又在这片荒冢之地上重新显现。

真不教人不唏嘘!

霍景阑紧攥着对方刺入自己肩头的宝剑,再然后一掌拍向对方的胸膛之上,赵泫尘被对方死缠着根本无从躲避,硬是以血肉之躯熬了对方一掌,他们的眼神空洞,然而却是喷发着冲天的怒火。

赵泫尘迅速抬脚踢向红衣男子,两人身体又是一触,然后各自往后倒退开数丈,站定在一方岩石之上。

两人身上都受了不重不轻的伤,而霍景阑身上的伤势比赵泫尘的还要严重数分。

“我劝你还是别继续打下去,反正无论如何,你最后还是会输给我的。”

赵泫尘吐了一口鲜血,面容邪肆倨傲。

“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会赢,天知道我会不会扭转战局?”

“哼,以你这副妖孽模样,去作词还差不多,学什么打仗?”

“你莫要狗眼看人低!”

随着红衣男子的一声断喝,刀剑相交的声音再次袭来,两人再次不要命地开打,全然没有发觉不远处的河流之水越涌越烈,仿于一瞬,进入了炎夏汛期。

河水不断往岸上翻涌,战场之外的沙漏也快要流至剧终,大金蛛在片刻之间已织了一个巨网,金黄色的蛛丝交错纷呈,以一种严密残酷的姿态将他们包围其中,卿词已恢复了常态,她在一旁静观棋局,蓝衫公子方才所下的那一目棋她还是想不通其用意所在,眼看着时间快要用尽,而这一局不知历尽了多少艰深与智慧的棋局也快要告终。

实很难想象,在原本白子一边倒的棋势之下,他又是以怎样的手段将这一局棋局堪堪与对方扯平,且又不至于令对方死伤过多,黑白棋子,相得益彰。

执灯一族的老者并没有告诉她,若然这一局棋和了又该怎么办?

或许答案稍后便会揭晓。

随着最后一颗白子尘埃落定,白浚衡突地站起身来拉紧白衣女子的手,又示意旁边的明青跟上,卿词不知其所以然,遂疑惑看向他。

“夫人,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要放开为夫的手喔,”白浚衡垂眸看她,“不然,你可会煞费为夫的一番用心了。”

“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话音甫一落下,耳边便响起震耳欲聋的流水冲击之声,但见幽白无垠的山川之水从那古战场上汹涌而来,浩大凛然之声势疑将石台之上的一切都冲走流尽!

翻滚的河水之中隐现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卿词一看此等形势,顿时明白了白浚衡方才那一着的用意是什么。

与其在此作困兽斗,倒不如顺着那奔腾的河水涌向下一处未知之地!

“卿词,那河水快要来了,可要紧紧抓住为夫啊,若不放心的话,为夫还可以无偿献出怀抱的。”

卿词哭笑不得,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在此等恶劣的环境之下也只有他才能神色如常地开着玩笑,而她,竟然也觉得心安。

白浚衡微微一笑,于汹涌流水来临之际,赫然擢起她的下颌,深深地吻了下去。

巨大的流水冲击着两人的身体,白浚衡早已将卿词紧紧护在怀中,冰凉的河水将二人的衣袂墨发全都激起,白浚衡仍是吻紧卿词的唇,帮她输渡真气,助她在水中呼吸。

梦中曾经无数次出现的男女子在水中打斗的情景又再次浮现脑中,唇齿之间是白衣女子亘古不变的馨香,白浚衡低眸看着她,心中只余一片安宁。

他们最终被冲出了石台之外,随着那湍急的河水再次涌向地底深渊,石台之上的什么大金蛛什么星榆棋局什么古战场全都被抛在身后,而他们最后被带去的是另一个未知的境地——

整座墓穴的最深处,内嵌之殿。

“卟——”

又一盏灯花熄灭,卿词心脏突然一紧,剧痛传遍全身。

九朵幽魅红莲现在只剩下三朵,而她所能支撑的时间已不过半天。

九魅莲盏是由“执灯者”的心血所化,其以“执灯者”的阳寿作为代价,帮助探墓之人寻找方法度过危险,而每熄灭一盏莲灯,就意味着持灯之人的寿命减少九分之一,卿词阳寿本就不过一年,而这次她进墓取灯,押上的自然是她全部的寿命。

一年,用掉了三分之二的时间,那么此时的她还剩多少日子了?

卿词掩了眸中苦涩,继续跟着他们进入到内殿之中。

内殿大而空旷,没有丝毫奢华的装饰。

亦,没有任何象征着帝王的棺椁。

整个内殿就只有一泓酒泉缓缓向上喷涌着醇甘烈酒,酒泉旁边放了数个酒盏,皆是以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其中所包含的寓意再明显不过。

这墓穴生前的主人大概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欢迎能顺利到达这里的人。

“兰烬公子,赵三王子,你们打算怎样办?”

白浚衡看了那数个酒盏一眼,剔了剔眉。

他们都不认为设计这墓穴的人到了这最后一步还会放过他们,这酒泉之酒香虽则香,但并不代表不会蕴藏剧毒。

且,幽煌冰环尚自看不见踪影,若贸然喝下这酒,岂不异常冒险?

众人正犹豫间,只见白衣女子先行出列,向着那酒泉走去。

“卿词!”

霍景阑一惊,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遂立即跟上了她的步伐,对她说道:“你身体不好,还是让我来代劳。”

说罢,便执起其中一个酒盏当先喝了一杯下肚。

白浚衡和赵泫尘紧随其后,也勺了一杯醇酒,一饮而尽。

当余下所有人都喝下了酒之后,一阵清脆的掌声从酒泉底下传来,紧接着酒泉喷涌的中央缓缓往两侧退去,缓缓钻出了一抹虚幻的人影。

三名男子早已把白衣女子护在身后。

而那抹飘浮在酒泉之上的男子身影面对着他们警惕凶狠的目光,也不怒,只勾唇一笑:“想不到你们这四个毛头小子加上一个半死不活的臭丫头竟然能最终闯入我寿终正寝的地方,还真是有点本事哈。”

“你

莫不是这座墓穴的主人?曾差点一统天下的那个氏族首领?”

赵泫尘敛眉问道。

“呃,能不能把‘差点’二字给我去掉?这听着多别扭啊!”

“……”

众人不禁嘴角微抽。

“我再问一次,你们真的不给那个‘执灯者’喝上一杯我这里的冥宫泉酒?很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喔。”

说罢,那抹男子身影便俯身掬起一捧酒往自己的嘴里送去。

众人皆看见那线美酒穿过那人半透明的身躯,再然后消失在酒泉之内。

他果然不是真人!

然而得出这个结论他们并不感到十分害怕,因为较之于前面所遇见异兽毒蛇,一缕孤魂实算不上什么。

“若然不喝,她又会怎样?”

霍景阑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缕魂魄看了霍景阑一眼,笑容古怪:“没什么怎么样,也就是会令你后悔终生而已。”

后悔终生?

卿词不喝这一杯酒会令我后悔终生?

霍景阑心中奇怪,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方才那一杯酒虽醇,但是却比这世界任何一种酒都要烈,都要烧心,他喝上一杯都觉得难以承受,若让极少喝酒且心脏又不好的卿词来喝,岂不是会折了她的寿?

“好,你当真不让她喝是吧?”

他看了看卿词苍白的面容,又问了一遍。

“是的。”

霍景阑坚定回答。

却不知,他这次的坚决与体贴在无意之中将挽救卿词仅剩不多的阳寿的最后一个机会给剥夺错过,到最后,一场深刻爱恋竟成空。

“那好,”那缕魂魄不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之上,“你们是谁要取那‘幽煌冰环’的?是你吗?那个穿蓝衫的?”

“正是在下。”

白浚衡出列,澹笑说道。

“嗯。方才那局棋下得不错,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尽兴了。”

“原来与在下下棋的人是前辈你。”

“是啊,不是我和你下,难不成是鬼和你下么?”

“……”

难道你本身不是一缕鬼魂?

“其余的人又如何?你们辛辛苦苦进到这里来,难道你们就不想要那冰环?‘得冰环者,得天下’呐!”

这句话之中暗含挑衅。

霍景阑和赵泫尘互相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相同的想法。

“我进来这墓穴之中只是为了寻她。”

霍景阑侧头,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若我赵泫尘想要夺这天下,我会靠自己的实力,而不靠这冰环。”

“哈哈,如此甚好哈,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痴,一个比一个疯啊——”

男子大笑出声,“既然你们都将冰环让给他,那么好,拿三朵莲花过来交换。”

——此人分明想她死!

三朵莲花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但,事到如今,到了这最后一步,她不得不答应他,不然,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废。

她凄清一笑,抬手将仅余的三朵血莲摘下,再经由白浚衡之手交至那抹魂魄手中。

“哈哈,如此甚好,甚好。”

“男子”将手中的莲花随手一扔,扔在酒泉之上,紧接着又有一样物什从酒泉之下浮出,那名“男子”伸手取过那个盒子,打开来看了看,再然后才将那个盒子扔给白浚衡。

“呐,你要取的冰环。”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众人只觉这句话中含着一抹释然。

白浚衡伸手将那盒子接过,也不犹豫,径直打开来一看,但见有丝丝冰寒之气从盒子中透出,待寒气散去些许之后,终于露出了冰环的真面目。

整尊冰环通体呈幽寒银白之色,往冰环里头看去隐隐看见一闪而过的铁黑玄色,冰与钢的完美结合,最高权力的象征。

“卿词,你来看看这冰环如何?”

白浚衡将那尊冰环递至白衣女子面前。

卿词伸手接过,曾在那名执灯一族的老者口中听说过冰环的特征与形状,现在再看那冰环,果真与传说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抬眸看了白浚衡一眼,想要启唇说话,然,一字尚未道出,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往后倒去。

“卿词——”

“卿词!”

“霍卿词——”

赵泫尘此时离白衣女子最近,他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抱至怀中,刚一触到那袭白衣,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颤,那名女子竟然体温全无?

“噗——”

怀中女子紧接着连吐数口鲜血,赤色温热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殇得刺目。

由她体内幻化而来的那朵赤红血莲不知何时已失去其踪影,仅余左臂之上那个红得发黑的远古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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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的不祥。

“卿词,你……”

白浚衡和霍景阑已经不想再问出口。

他们紧了紧拳头,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

她定是瞒了他们什么,要不然又怎会吐出这么多鲜血?

要不然,她又怎会体温全无,且,眸色黯淡?

“哎,你们这帮人还真不知她为你们做了些什么。”

那名“男子”摇了摇头,眸中却不带任何悲恸。

卿词只目带哀求地看着他,希望他不要将自己为他们所做过的事说出来。

可,那个“男子”却是残酷得令人绝望。

“怎么,你如此伟大,为了他们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到现在都快要死了,还不想让他们内疚?我可看不下去了。”

那缕魂魄说话的语气徒然一变,变得正经起来。

“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她决定跟你们进墓穴,就注定了要死。凡用过九魅莲灯的‘执灯者’的阳寿总是十分之短暂,最长活不过三十岁,只因九魅莲灯消耗的是人的寿命,每用一朵莲华,那个人的寿命便会减去一分,待九朵莲华用尽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而你们,尤其是你,”“男子”指了指白浚衡,继续说下去:“明知道她活不长了,还带她进墓穴来取冰环?这简直是叫她来送死!现在让你拿到冰环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愧疚一辈子?”

白浚衡没有反驳,只垂了眸,紧握着白衣女子冰凉的手。

“莫要问我为何会将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详细,”那名“男子”又出声,“你们相信与否,当‘执灯者’进入这个墓穴之中,点燃莲灯之时,我便会在这内殿中知道她的生平所有之事。”

“而我,方才所说的,导致她最后死亡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的原因。”

“男子”揉了揉额角,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很疲惫,他看向白衣女子,柔了语气:“你最后想死在哪里?我可以成全你。”

此言一出,众人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最后,他们听见白衣女子虚弱的声音淡淡响起——

眼前是一片悲烈的红。

曼珠沙华,三途冥道,寂寂流年挽不住卿之韶华,青苍面容染上残阳如血,佳人金眸仍自带笑,却失去了往日的清漠如霜。

记得在不久之前她还在这里吃过她“哥哥”的醋,记得自己总把他当成是这片花海所幻化出的冶羁男子,记得自己总想与自己心爱的人亲自走一段彼岸之道,也许下一世还能与君相逢相知,与相爱。

其实若然她有喝一杯那墓穴酒泉里的酒的话,或许她不会这么快便阳寿已尽,即使双腿以后都没有办法医治,但总算可以活下来。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经常要人照顾的生活,况且,那杯酒能续给她的寿命又有多长呢?

到头来,她还不是躲不过心脏衰竭所带来的致命病症?

是以,她宁愿选择如此平静地死去,也不愿继续面对人生的千疮百孔。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她不想活在他们愧疚悲伤的眼神之中。

死,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在死之前,她还是想和他走一段寂寂冥道,订一段来世姻缘。

“景阑,你陪我走这最后一段好么?”

卿词侧头看向旁边的红衣男子,浅金明眸染了夕光,浸渗出深沉的笑意。

“好。卿词提出的要求,景阑何时又拒绝过?”

说罢,他便伸出自己的右手,邀她走这一段漫天赤红的路。

绯艳的夕光将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拉得绵长,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两名男子早已侧过头去,泣不成声。

残缺的夕阳,兰烬烛灭的情,曼珠沙华,彼岸花开,谁欠了谁?

谁,又爱了谁?

世界,荒芜。

《兰烬残阳》正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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