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堪(三)



他目光一转,转到她身上,但见白衣女子衣着甚少,仅是膝盖之上铺了那条他专门自西北之地寻给她的米白羊绒薄毯,除此之外仅穿一件单衣。

“这么大了,还不懂照顾自己?这么晚了,还穿这么少?”

霍景阑微带责备地睕她一眼,便起身前去亲自关窗。

候在一旁的蓝雨心中微起波澜。

其实大公子可以命令他前去关窗的,可是但凡有关他妹妹的,他无论怎样,绝不会假手于人。

就连这关窗的琐碎事仍是要亲力亲为。

他生怕他们不能把窗关紧,导致她晚上睡觉时着了凉。

这天底下的哥哥,试问,又有谁能比他做得更好呢?

卿词似是应和霍景阑所说之话一般,她很适时地咳了两声,这天还真是有点凉。

她坐在这里一整晚,估摸着景阑今晚应该会回来,所以才命绿依不要关窗和关门的。

想不到就这么一吹,竟有点着凉了。

哎,她这具残躯,真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她摇了摇头,有点困乏靠在椅背之上,真是越来越累了呢。

“困了么?”

头顶再次传来那管犹如薄暮私语的低醇嗓音,卿词只觉肩上一暖,一张大毡将自己尽数包裹。

她下意识地摸上那只置于她肩头的手,“等你等了一整晚,是有点累了。”

“累了便去睡吧。”

男子的声音似带有催眠,一步步地将女子带入梦境。

他看着卿词逐渐闭合的双眼,心中慢慢放松下来。

然。

自己的左臂却霍地一痛。

低头,便看见那只施针济世的素手抓紧自己受了伤的手臂。

“果然还是受了伤。”

卿词的声音变得精神起来。

她瞪了霍景阑一眼,问道:“这次又伤了多少天没有医治了?”

“就三天而已。”

“三天?”

卿词边说便边拆开霍景阑的衣袖,她的动作有些许粗暴,修眉皱得更深,当看见霍景阑臂上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抬眸狠挑了他的眸心。

“这种程度哪里只是三天没有医治?蓝雨,你说。”

“别说。”

“说。”

“不准说。”

“快点说。”

“……有五天了。”

蓝雨面对着霍景阑和卿词一致望过来的“凶狠”的目光,最后还是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手掌。

“我的好哥哥,你是存心要气我么?”

卿词眼眶微颤,她看着那个草草包扎了一遍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解上面的纱布。

她明显感觉到红衣男子手臂颤抖了一下,是强忍痛楚的举动。

“知道痛了么?”

卿词的语气激动起来,原本淡漠清寒的脸容变得生动有致,她仿佛换了一个人那般,不再是那个时刻掌握别人生死的清如先生。

她此刻真的只有十九年华,一个眼中只懂得为哥哥的伤势而担心的妹妹。

伤口果然流脓了。

卿词眼底浮起一丝心痛。

她的哥哥,为了帮她夺那颗玉苓果,竟然再一次为她受伤。

这样,又叫她,情何以堪呢?

景阑,你能不能不要再受伤了,你次次为我夺药都要受伤,你可知卿词心里会很过意不去?

“卿词,你担心什么呢?”

霍景阑稍稍靠近卿词,用自己的额碰了她的额。

“你不是医者么?这小小剑伤哪会难倒你呢?”

“不是这个问题。”

卿词霍地抬起头来紧锁着霍景阑的双眸:“你怎么总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每次为我夺药回来总会受伤,你可知你的妹妹有多担心呢?”

霍景阑看着她金眸暗色涌动,心中有一瞬的动容。

他并没有反驳她,只是平静地听她诉说。

其实当时在高台之上的那一剑,他是可以完全避开去的,可是他脑海中不期然又闪过他妹妹淡漠无垠的面容。

她今年二十年华不足,却是一副看透了尘世喧嚣的样子,他心中有刹那的疼痛。

说到底,她变成现今这个无喜无悲的姿态,将一切爱恨情仇放在自己心中的隐忍,都是他的错。

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设想不够周到。

试问,一个隐于谷中十数年,每天对着医书和琴谱,双腿几近残疾的女子,又如何能开朗起来?

更何况,她肩上背负着的,可不只是歧雨谷中的一切。

她心中有恨。

和他一般,有滔天的恨。

因此,在他十五年岁第一次闯荡江湖受了伤回来之时,看见他妹妹为他紧张的样子,他忽然就喜欢上这种感觉。

他忽然就喜欢上她紧蹙修眉,怒火冲冲,却又不敢真正责备自己的样子。

这样,他才觉得她有一点少女的模样,她的脸容不再僵硬,她有着普通人惯常的表情。

他的妹妹,为了他,实在是吃了太多苦了。

多到连他都不敢去回想,生怕一碰触那不堪的往事,便会陷入泥沼。

看不见光明。

永世堕落。

“卿词,别再气了,是哥哥的不是,所以专门采了这株萤草给你赔罪啊。”

霍景阑说着,便想抬手摸摸卿词的发。

然而卿词一侧头,避了开去。

她也闹起小脾气来了。

霍景阑哭笑不得。

但,却是满心欢喜。

“我就奇怪,怎么等了你这么久,今晚才回来,原来又是去做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卿词看着他:“景阑,难道你就不知道,你的伤势比这株萤草重要?”

“那又如何?”

霍景阑不以为然。

他不惜孤身犯险进瀑布深处只取这小小一株萤草,其实是为了她,为了她的一句戏言。

“如果这条石路种满萤草就好了,那么晚上就可以不用掌灯,直通谷中各处了。”

卿词当时也就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想不到伴在她身旁的霍景阑竟将这句话记在心中,一直到今天。

他怀里还有一大包萤草的种子,那包种子足以将整个歧雨谷都植上萤草。

卿词口里虽说着责备的话语,然而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

她将霍景阑伤口中的脓血都清理出来,这才为他仔细上药。

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好了。”

白衣女子净了净手,这才说道:“若你下次再受伤不立即去治疗,看我

怎么对付你。”

“我的好妹妹……”

霍景阑微笑作答,然,一句话还未说完,近在咫尺的白衣女子便一头往地上栽去。

“卿词……”

“小姐!”

“小姐……”

霍景阑心中有须臾的静止,他眼疾手快,接住了毫无预兆便晕倒的卿词,再一探她的额头,竟是发起了高烧。

他自知他的妹妹一向病弱,但为何仅是过了半个时辰,她便发起了高热?

“绿依,你小姐她这大半个月以来可是过得异常辛劳?”

霍景阑边说便边抱起卿词往床榻上走去,绿依跟在霍景阑身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子不在的这大半个月里,谷中确是发生了诸多事情,多到她不知从何说起。

霍景阑比原定的时间迟了三天回来,而她的小姐,便在窗边梅影之下,等了他三天。

只因大公子不知于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总喜欢踏月归来,看那青灯之下的清淡素颜。

而她的小姐为了令她的哥哥回谷之后不要失望,总会候在阁中,备好药物安静等待。

只是,这一个月以来,她真的是累了。

从那一曲《金戈》开始,她便不曾好好休息过。

那一次心疾病发虽浸了石室之中的泉水用以疗养,然而在那封闭的石室之中却差点……

若不是有白公子,她的小姐现在怕是不知会怎样了。

绿依不禁唏嘘。

“她,这样坐着,吹着冷风等我,可等了多少天了?”

霍景阑此时已将卿词放在床上安置好,他看着床上不多的缬被,又转身前去柜子里多拿了几张被子出来。

绿依微有尴尬地站在原地,她看着霍景阑忙碌的身影,看着他把原本应该是自己做的事情给做了,忽然间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哥哥,他更像是……

一个体贴的丈夫……

不!

绿依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呢?

大公子和小姐可是双生儿啊,尽管两人的脸容不是同一个印子里印出来,可是那眉宇间的神韵可是如出一辙的啊,为何她会有这种令人胆寒的想法呢?

绿依拍了拍脸,她重新看向床榻的位置,轻声答道:“小姐这样等了你三天。”

霍景阑为卿词敷额的手一顿,他问道:“怎么你不阻止她?”

绿依一瞬无语。

若然她能劝服她的小姐早点上床入睡,她就不用站在这里瞎瞪眼了。

“绿依无用,请大公子责罚。”

她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罢了,这次她发烧最大的责任在于我,并不关你的事。”

霍景阑抚了抚卿词的额发,微叹一口气:“只是她这一烧,又不知何时能好转了。”

绿依一听,心中急跳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霍景阑,看着他魅惑的重瞳,问道:“大公子,你练的‘镇魂心谱’不能压制小姐的病吗?”

霍景阑的双眼本不是异影重瞳,然而练了“镇魂心谱”之后,眼眸便逐渐变为重瞳。

他生得本就比寻常男子妖冶,再加上那一双令人看不通透的重瞳,更是俘获了不知多少女子的芳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