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终是顺从他妹妹的意愿,两人一起亲手捧起那个僵硬冰冷的头颅,将她冰封在他们逃难的冰河之下。
死不瞑目。
他们母亲死不瞑目。
任由他当时怎样阖上他母亲的眼睑,他母亲的眼睛仍是大睁着,嘴唇微张,始终维持着那时候说最后一个字时的状态。
至死,她都记挂着他们。
记挂着这对她疼爱至极的双生子。
她甚至来不及看父亲一眼。
便,与世长辞。
连尸身都不得完整。
每次看见她,那悲烈的回忆总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头脑,纵使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维持着十多年前的姿势,大睁着了无生气的眼睛,似在控诉。
他和她,甚至不能再摸摸她柔顺的长发。
只能永远与冰相隔。
那头颅永不褪色,他们母亲永不衰老,而他们,却要背负着悲伤与仇恨长大。
这,多么地令人挫败!
“母亲,请恕卿词这么长时间才过来看你,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白衣女子不知何时颤巍巍地跪在冰面之上,她也不怕寒冰渗骨,伸出手指细细描摹那人不变的容颜,隔着一层厚冰,亦无觉甚不妥。
这里是他们的避风港,虽寒冷刺骨,但在他们心中,却是温暖如阳春三月。
他们有什么高兴或不高兴的事,总会来到这里,对着他们的母亲,细细诉说。
也因为长期如此,才再一次引发了卿词体内未完全清除的寒气,致使她再次生了一场大病。
她天生便患有心疾,本就比常人体弱三分,那次雪地逃难,她根本没有任何灵药护体,浸了这么久冰水之后仍能醒过来,已是奇迹。
然,这也给这具孱弱的身体留下巨大的病根。
寒气积聚五脏六腑经久不散,任由殷无先怎样施针和用药仍是不能将其体内的寒气尽数驱除。
既然不能一次清除,他便采取了另一种怀柔的方法,先用药使
寒气不要扩散,再经年累月一点点地将其慢慢排出体外。
只是,这种方法,患者不能再受寒半分,否则就会前功尽废。
但,她毕竟是六岁的年纪,是最需要父母的时候,那一夜的遭遇更是将她以往和睦幸福的生活尽数打破。
犹如裂掉的镜子,破镜,难圆。
每逢她想念母亲的时候,总会避过他们的视线,前去冬之馆,来一看她母亲的面容。
也因如此,她体内的寒气在还没有被完全清除出来之前便再度肆虐,殷无先无法,只好冒险将她体内的寒气渡到腿中。
自那以后,她的双腿便日渐不能行走。
而唯一医治她双腿的方法,也即是将固封在她腿上的寒气完全清除出来,便是集齐十味稀珍药材,才能真正医治。
这是殷无先在歧雨谷的藏书阁中查找了数天才找到的唯一方法。
又,为了护住她脆弱的心脉,和压制她腿上的寒气,霍景阑义无反顾地修炼镇魂心谱。
有好几遍因为过于急切,而差点走火入魔。
命丧黄泉。
从小,他们在谷中过的生活便比常人清苦,殷无先虽没有硬性要求他们做何事,然而他们却是很懂事地承担起谷中的杂务。
只因他们也懂得,知恩图报。
若果没有了他,他们早已魂归九泉,又何谈报仇?
天,越来越寒了。
她也不能待在这里太久了。
“卿词,我们走吧。下次再来可好?”
霍景阑柔声问道。
他扶住卿词的双肩,想要扶起她,这里,是他们唯一可以表现自己懦弱悲伤的地方,离开这片冰湖之后,他们,仍是他们。
坚强的他们。
卿词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她再看了一眼冰下的头颅,便被霍景阑抱起,离开了冰湖。
“绿依,去春之馆的温泉处准备一下。”
“绿依刚刚已经命其他人去准备了,大公子现在和小姐过去,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
“好。”
霍景阑应了一声,紧了紧怀中的白衣女子,便轻点足尖,往春之馆的温泉处掠去。
歧雨谷常年大雾弥漫,谷中更是因气候景色的不同,而分为春夏秋冬四馆,且,每一馆中皆有温泉暖水,其中以秋之馆石室中的温泉湖泊最有药效。
每次卿词来了冬之馆之后,无论她是否愿意,霍景阑总会带着她到温泉之中一泡,以化解吸入的寒气。
“景阑啊,你的怀抱真的是温暖啊。”
卿词闷在他的颈窝处,低声叹息。
红衣男子闻言,胸腔微有震动:“卿词觉得温暖的话,一辈子埋在哥哥的怀中都可以呢。”
“景阑,你还真会开玩笑。”
白衣女子似摇了摇头,她又问道:“我是不是很任性啊?”
霍景阑心中一滞,唇露微笑:“卿词偶然任性一下,作为哥哥的我还是可以承受的。”
她本不应该大病初愈便立即前来冬之馆,这里的气温是全谷最低的地方,稍有差池,她又会再次患病。
但是面对着她,尽管他想无动于衷,也有心无力。
谁叫他是哥哥,谁叫她是他唯一的羁绊呢?
隐隐闻到梅香,混合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突地令他放松下来。
霍景阑停下脚步,将怀中纤瘦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暖泉之中,即使刚刚穿着厚身狐裘,她的手指还是冰冷起来。
“景阑,你不下来么?”
卿词靠在泉畔,乌发半散,埋在发间的血玉莲簪在清幽月华之下越发神秘。
霍景阑再次发现自己是无法拒绝她这一双清亮金眸的注视,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圆月,只觉心中潮起潮伏。
他脱了外袍,也缓步入泉,让卿词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盈盈满月,星河横带,暖泉之中,细叙岁月流年。
这一刻,他们是满足的。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最初最初的时候,那个没有任何哀伤与仇恨的时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