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外闯之人已突破第一道屏障,你说如何是好?”
漾华急匆匆地进来清泪阁禀报,白梅冷香溢了一室,青灯萧索,漏刻微漾,端坐于轮椅之中闭目养神的白衣女子倏然睁眼,语调平缓:“绿依,拿我的‘须弥古琴’过来。”
歧雨谷之中阵法机关遍布,愈到晚上机关便愈加繁复厉害,与此对应的,威力也就越大。霍景阑在和卿词离谷之前便多设了好几个新的机关,且,复杂危险的程度也胜过从前的。
歧雨谷自三百年前神医暖夜掌谷之时,便以机关异术阻挡谷外之人进来,传闻云洛国后也曾闯谷,被暖夜所设的“迷心摄魂阵”困在阵内,差点丢掉性命。
“迷心摄魂阵”只对意志不坚者起作用,如此一名纵横三国的传奇女子却栽在此阵上面,真不教人不唏嘘。
三百年过后,风云聚散,日月星移,当年此阵也不复再现,只是现时的形势比当时更要危险数倍。
现如今,御风国的赵三王子却不怕死,贸然带着属下来闯谷,本是按照霍景阑的设定,常人必难破第一关。
岂料赵泫尘临危不乱,精准寻出此阵的弱点,一举击破。
玄衣男子带领众人继续前行,浓雾依旧深重,如魑魅魍魉,整个歧雨谷顿成鬼域。
气氛突然静得诡异,不闻一丝响动,就连风声叶响之音也消失不见。
弦月微露半边俏脸,银辉闪烁,大放异光。
借着这霍然出现的光亮,赵泫尘向身后低喝一声:“立即策马前进,闯出这片树林。”
“是!”
众人抖擞精神,再次齐声呼应。
然,一行十余人尚未冲出葳蕤丛林,便被诸多横空而出的巨石阻挡去路,这些巨石杂乱无章地排布着,似是伫立在此数千年,经过不断的风化侵蚀,方成现今这副似粗糙又光滑,凹凸不平的巨石之林。
雾气继续翻涌着,只是没有再次蔓延上来,依稀听见流水之声顺势而下,闭眼便能想象到那雄伟瀑布飞掠至岩石之上的磅礴情景。
这歧雨谷究竟是什么地方?
竟能令人生出诸多怪异幻景?
赵泫尘再次一勒马缰,停在巨石象阵之前,他暂不前进,而是立在原地暗察八方阵势。
北斗之星昌明,从层层乌云之中脱颖而出,赵泫尘抬目望天,黑眸熠熠,映上星光微耀。
突地鞘上乌晓剑一声龙吟,直啸九天。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之中天枢、摇光首尾两颗暗星异芒大震,直指西北方向。
赵泫尘眸中掠过一丝笑意,继而往后一挥手,示意他们改变方位继续前进。
就于此时,一缕琴音从云雾深处幽缓送来,似有若无,飘渺不定。
琴音入耳,本是悦耳清新,动听悠扬,然,前进众人突生恐惧,惶惶心悸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眼前石阵尚未脱离,只觉幽幽密林犹如迷宫千重,往头顶上方望去,徒生出天旋地转,不辨天上地下的困惑之感。
暧暧琴音渐次送来,一丝一弦,不缓不躁,直搅得众人心神恍惚,意志渐渐流失。
背上乌晓剑大震,低吟不断,雾气渐隐渐现,众人面容开始扭曲起来。
赵泫尘神色仍是不变,心中却忍不住暗暗惊奇,居于沙漠中二十余年,见惯了狂沙烈暴,见惯了强盗掳掠,亦,见惯了世间变幻,想不到这小小一个医谷有如此能耐,仅靠阵法音律便能操纵人心。
“啊——”
“啊————”
又是数声惨叫,混合着悲烈马嘶声从身后传来,刀剑斩击声随之传来,赵泫尘循目望去,但见他的数名属下皆举剑互相挥戈,欲自相残杀。靡靡琴音逐渐清晰,如梦如幻,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山间雾气,丝丝缕缕,盘踞而上,欲再次缠缚人的身体。乌云重盖,弦月不见亮色,阵中众人不知何时已赤红了双眼,神情狰狞,仿若修罗。
“铛——”一声,赵泫尘再次拔剑出鞘,乌晓剑黑光大盛,数声低鸣直冲漆黑天际,直卷入云,一时之间振奋心神。
“大家沉着气,调养内息,别先自己乱了阵脚。”
赵泫尘目光沉静如这无边暗夜,坚毅的侧面弧线似被刀削过般,冷酷,带着邪吝。
然而这种冷冷肃穆的底蕴却带给众人一份安定之感,无风飘飞的黑色披风隐隐透出一股慑人霸气,马上所有人无一不依言调息静心。
他可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他们今生唯一信任之人!
狂肆大漠尚自阻挡不了他们的步伐,更何况这卑微山谷?
一行人继续前进着,巨石之阵绵长,形状千奇百怪,从方才开始直到现在,仍是伫立路边,似永无尽头。
琴音并未完全消失,低低萦绕雾霭之中,似有酝酿之意,马蹄疾驰,未束黑发飘散空中,赵泫尘沉着萧肃,心中却暗暗猜测驭阵之人是谁。
御风国已从中原消失将近五十年,他们的族人自五十年前被雪帜国驱逐出境之后便再无踏足中原半步。
现如今再次踏上中原,心中不说澎湃喜悦是假的,只是这同时,骨子里深藏的羞耻愤懑也在叫嚣着,想不到中原这数十年间出了这么多人才,身在这歧雨谷中的兰烬公子和清如先生便是一例。
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竟能三番四次置他们于绝境之中。
“清如,你,如何了?”
简短的一
句话却带着掩饰不尽的颤音,颜筝站在旁边,看着白衣女子原本便幽白的脸变得更加苍清,心中扯痛。
“我没事。”
卿词低应一句,手上挑弦的动作不停,白梅冽香渐浓,然而怎么样都停歇不了她此时血气翻涌的胸腔。
这次闯阵之人绝不是宵小无庸之辈,仅是一进谷中便破了霍景阑所设下的“雾弥阵”,单是这点就不容小觑。
天知道,有多少欲闯歧雨谷的人败在此阵上,想不到对方能够轻松破阵,这才令卿词不敢怠慢,以琴御阵,拒敌于歧雨谷的腹地之外。
然,纵使她怀有古今一绝的驭琴之术,可她终究是一名体弱女子,有心,力却不从。
此次和白浚衡弈局的那次并不同,一曲《金戈》仅是耗费她的心力,且两人相距较近,根本不用用上远程操控,她这次选的曲目是《怒钲》,钲者,乐器之名,行兵打仗之用,本是击钲使人镇静心神,肃静军纪。
但,怒,则是令其效果相反,怒钲,怒钲,使人愤怒,迷蒙不知所踪,心志不坚者,即会疯狂欲裂而死。
而同样地,弹奏此曲之人也需要意志坚强,不被对方一举一动触动心绪。
否则,便会遭此曲反噬,吐血伤神。
“叮——叮——叮——”
数声高音迭起,向着未知的远方黑暗遥遥送出,卿词面容仍旧潜静,纤眉暗蹙,不见一丝着急或是烦躁,只是那双布针执写的素手早已染上血花,看得人眼眶微颤。
怵目惊心。
她此番实是逞强,本是没有内力者轻易不能以琴御阵,她又确实硬气,因着自小学医的缘故,靠着比常人懂得更多的气血运行,阴阳调和,是以,只要在御阵之时做到形神合一,心身并和,即使没有内力,亦能如内力深厚者,使对方陷入重重迷幻之中。
只是现时,对方的实力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仅靠一口气支撑到现在。
“叮——”
又一声低鸣,弦断鲜血溅,琴音止。
“清如!”
“小姐!”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绿依眼疾手快,扶住即将倒地的白衣女子。
卿词任由绿依扶着,她狠狠阖上了金眸,修眉紧拧,强行压住着胸口间翻滚的灼热气息。
心脏绞痛,似被一只大手紧攥着,挤压得浑身冒汗颤抖,就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
“小姐!”
漾华再次从外面进来,当看见白衣女子苍白几近透明的脸色,不由噤了声。
“漾华,是不是‘巨石阵’被破了?”
白衣女子声音低浅,纵然气虚体弱,仍是不见任何急色。
“……是的。”
漾华过了良久才迟缓应答,他实不忍心看见卿词再次劳心劳力。
“他们到达谷中哪处了?可知对方是何人?”
“小姐,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有属下来处理。”
“说。”
卿词闭了闭目,低低逸出一字。
“小姐,你实不必担忧……”
“莫要我再说第二遍。”
卿词蓦地睁眸,看向漾华,金眸之中所流露出的威势令人不容抗拒。
“对方已闯入歧雨谷腹地,但是,大公子之前已经安排了诸多兰烬阁的人,阻挠他们应不成问题。”
漾华边说,边看着卿词的脸色,“至于他们是什么人,属下现在尚未得知。”
“他们……”
卿词仍想问下去,然,厅堂之中忽地响起数声惨叫,刀剑之声随之而来,在场所有人皆忍不住变了脸色。
“清如先生究竟在哪里?”
一管浑厚低沉的男子之声自外室传来,音调不高,却使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单凭声音便能威慑四方?
“你又是谁?难道不知谷中规矩?”
又有另一把男声响起,这声音略微沙哑沧桑,语中带着隐怒。
卿词心中一沉,冷叔叔为何出去了?
“三王子,歧雨谷中没人了么?”另有一人接口,语气轻蔑:“竟派如此废人来招呼我们?”
“长悠,不得无礼。”
然,伴随着那人的话音,剑击之声再次响起,冷箫的话语也随之传入内室。
“我不管你们是何人,总之无故闯谷还伤害了我们这么多人,便是不行!”
“哈哈,”那人似是没有拔剑,仿在左闪右避,狂傲笑声震人心脾:“你们守谷之人没有本事就别怨做了别人的剑下亡魂!”
“你!”
眨眼间又是十数回合,打斗之声骤停,整个清泪阁突地死寂一片。
“清如先生,烦请你速速出来一见,不然,这名壮士的性命便难保了。”
那名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虽是用了敬语,话语还算客气,但,这话像带了刺一般,听得人心头带火。
“别……出来!冷叔……叔没事!”
冷箫断断续续的话语响起在幽寂的室内,显然已被对方扼紧了咽喉。
卿词一听此语,苍青的唇抿得更紧了,她调整了几下呼吸,转动轮子,便想出去。
然而,放在木轮上的手却一暖,抬头,便看见颜筝关切的脸容。
他暗暗对自己摇了摇头,以嘴型示意
:“我去。”
说罢,也不看白衣女子的反应,径直出了内室。
“不!”
卿词低呼出声,再回神时,那抹青色衣角已消失在屏风之后。
“我便是歧雨谷中的清如先生,请你放开你手上的人。”
颜筝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碰见那名玄裳男子冷静却蕴着凌厉的眼神时,手心不知觉地冒出了汗。
“你是清如先生?”
赵泫尘没有依言放开冷箫,他目光直扫向颜筝,直把人望得周身寒气上升。
不寒而栗。
“正是。”
颜筝没有半分迟疑。
“哼,看来谷中之人都把外人当傻子了,”赵泫尘冷眸环视清泪阁一周,目光最后落在颜筝方才出来的方向上,“清如先生,何时变成了男的呢?嗯?”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反问,颜筝禁不住眼眸大睁,然,仍极力保持着镇静,“在下不才,‘清如先生’这雅号确是世人给在下取的名号,在下便是‘清如先生’,绝无半分假话。”
赵泫尘闻言,虚了虚眼眸,他并没有立即作声,须臾,才说道:“听闻兰烬公子曾和妹妹去了笙歌城过生辰,那么‘清如先生’应该见过笙歌城的‘紊霏才女’柳霏雨吧?”
此言一出,仿若投下一记重雷。
内室之中仍是端坐在轮椅之上的白衣女子犹是淡定,也禁不住浑身一震。
此人是有备而来的!
“而柳霏雨又是我赵泫尘的人,我想,清如先生,你该现身了吧?不然……”
又有数人的惨叫声倏然响起,如听鬼泣。
卿词不由苦笑一声,此番说话暗含警告与威胁,不但挑明了她的真实身份,还将谷中众人的性命拿捏在手,令她不得不从。
她阖眸,深吸了一口气,转动轮子便要出去。
“小姐!万万不可!”
漾华和绿依齐齐出手阻挠。
卿词瞥他们一眼,眸中所带意思经已明了:我还能选择么?
“让属下先带着你逃出谷中,待告知了大公子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漾华紧紧盯着卿词,沉声说道。
卿词亦自轮椅上抬头回视他,清寒玉容沉静如水,浅金色眼眸却似注了光,一下子散发出的璀璨令漾华不自觉地微微眯眼。
他所说的法子无疑是此时最好的做法,然,对方找的只是她,她实不想因此而连累谷中无辜众人。
外室自刚才至现在已安静下来良久,玄衣男子没有再作声,但,却有比他的话语更令人胆寒的声音发出。
“嗒——嗒——”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异常轻微,踩在地上,似有若无。
却有如惊雷。
漾华眼神一锐,知道对方逐步靠近内室,他不再征询卿词的意见,转身便想抱起她,夺窗而逃!
大公子曾经吩咐过,无论谷中发生何事,都要以小姐的安危为先。
现如今,就是他履行使命的时候。
“原来‘清如先生’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啊!”
伴随着那人略带失望与轻蔑的话语,天边突有一道闪电自云层深处向着谷中的丛山密林直劈而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响雷,自无垠苍穹之上滚滚而过,映亮了玄裳男子邪吝的脸容,亦,照彻了白衣女子幽白的侧脸。
漾华尚未伸出去的手霎时顿在那里,进退不得。
玄衣男子看见漾华的动作冷哼了一声,转而收回目光看向端坐在“须弥古琴”之后的白衣女子,冷漠黑眸之中闪过一道诧异。
“清如先生,方才抚琴的可是你?”
“清如先生”这四字仍是咬音极重,带着一股轻视与嘲讽直抵人心间,仿似她霍卿词不配拥有这世间之人因敬重她而给予她的赞赏。
冷郁眉间微不可察地皱起,她仍是垂眸坐在轮椅之上,不言不语,似在沉睡。
赵泫尘仅离他们主仆三人一丈之距,他快步走近白衣女子,面对漾华直逼眉间的攻势视若无睹,他只侧头瞥了他一眼,便伸手点了他身上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
绿依早已走上前来,护在卿词身前,她的脸色已变得青白,嘴唇无意识地打着颤,玄衣男子浑身散发出无形却瘆人的杀气,他的面容肃冷,身形颀长却不瘦弱,墨色披风随着他刚劲的步伐飘浮轻动,玄黑束袖之上缀有的银丝炫花了人的眼。
这,都不是令绿依心慑的地方,令绿依真正感到害怕的——
是玄裳男子那双深不见底,仿若滚滚沙漠之上的黑穹,纵使闪着星光,仍令人觉不出希冀。
肃冷,无双。
“小姐……”
绿依惊恐出声,然而面对那人的靠近仍是不肯退让半分。
“清如先生,侍候你的人还真是忠心啊!”
这一句话仍旧带着暗讽,卿词虽沉坐不动,但心中已是对此等外来者的闯入极度不悦。
“怎么,不敢出声?”
面对着绿依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赵泫尘也不对她出手,径直绕过了她,便来到卿词身前。
赵泫尘居高临下地看着古琴之后低眉敛目的白衣女子良久,忽然毫无预兆地攫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望向自己。
“轰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