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庇谁?”
长孙瑄从矮几旁的木柜里捏了方小屉出来,一个一掌就能包住的瓷瓶顺势滑到挡板上;用茶则从里头用挑了茶叶,茶瓯是现成的,取了滚开的水,闻到茶香,这下连两个人的眉眼都开始模糊起来。
他藏着掖着,长孙姒觉得倒是直言不讳的好,“自然是包庇那个五哥见到的人。”
长孙瑄笑,二指捏了茶瓯的边缘到近前闻了闻,再同她分辩,“阿姒,你瞧着我温和就日日来欺负我么?我宿在这里一宿,就一定会见到那个能杀陈氏的人?”
“那不一定啊,”她对他这番话还是能理解的,“万一你睡着了,凶手就算是从眼前跑过,你也不知道他是谁,别说这里离小佛堂尚有一段距离。”
他好奇,“那你为什么说我包庇凶手呢?”
她伸手拖了茶瓯到面前来,有些失望,白底青梅,还很烫手,“我来这间屋子的时候,可巧站在窗边用过早膳,然后打开了窗子,看到了陈氏身下那摊血迹。等我回身,又看见这屋子里的烛台上放了许多蜡烛,尚有昨夜烧剩下的残根。这倒没什么,唯一奇怪的是我闻不到一丁点的蜡烛味。这间屋子不大,满满的堆着书,仅有那么一扇窗户糊了桃花纸还阖紧了。那么五哥,烧了一夜的蜡烛味道去哪儿了?”
他饮茶的手一顿,“我今儿醒的早,嫌屋子里闷便开窗透了会气,又给阖上了,许是那时候散出去了。你竟然连这个都发觉了,看来自京城传来的消息里未必都是假的。”
这天下传她的流言不会有几句是好话,他既然说是真的,许是什么溢美之词,她很乐意接受这些,于是道:“那么有哪些真的?”
“自然是传闻你得了当年李少卿的真传,如今对案子追根究源,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那当然,我打小就随在舅父身边,”她看了看手里的茶瓯,捧起来饮了一口,笑眯眯地道:“我若是不到永安宫,说不准如今我比舅父的名声还要大些。”
他垂着眼睛笑了笑,“那你也不能拿你五哥下手啊。”
她耸了耸肩,“这可不能徇私,该问的还是要问的。比如五哥晨起后做了些什么,听着外头的乱子了吗?”
长孙瑄点头,“持仪多半是卯末醒来,我总得在她寻我之前去她院中,多少年成了这个习惯。今儿在窗前散了会便下楼洗漱吃茶,准备到她那儿去。谁料出门就碰上了慕璟,说是陈氏在佛堂跟前快不行了,我料想着她昨儿放出了府今日怎么又回来了,便随着去看,后来就找了你来。”
她说知道,“慕璟都同我说过,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阿兄昨儿是什么时辰歇下的?”
“约莫子时。”
“卯初醒的?”
他点头,“哪里不对吗?”
她看着他笑道:“五哥你子时歇下,卯初醒来,在窗前站了片刻便去洗漱。那么我来的时候也不过卯末,案几上的墨是新磨的,半干未干,书笔也放的杂乱,这期间屋子里是有人闯进来了么?”
他神色一僵,略略笑了笑,“可能是我忙忘了,怕是早晨匆忙之间动了笔。突然想起要去看持仪,走得慌张了些,就留下些你瞧见的,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他搁下了茶杯,抬眼看她,“你没有了,我却要问你些事情。比如早晨你和南铮出来的那个竹林,后头是护院今儿才发现的隐秘去处,凶手极有可能从那里进来。你说你们昨晚是从那里翻墙进来的,可你们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何必翻墙?”
“五哥,我说实话,希望你能安静地听完。”她看着茶瓯里漾漾的水纹和他解释,“算上今日,我到你家有三天了,可是这期间每天都在发生些奇怪的事情。第一日持仪对我的态度莫名其妙,她身子不好我尚可以理解;可是第二日她的珠子莫名地消失了,我和南铮四处去找,得到的消息不能说全是假的,但好像总有人事先安排过。”
长孙瑄垂着头始终没有说话,她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们昨晚翻墙是因为去过小佛堂,见到了陈氏,她告诉了我们关于小世子的一些,奇怪的传闻。”
他手一哆嗦,茶水溅在了袖口晕开一大片。
她心头泛酸,哪家爷娘提起过世的孩子来不是提刀剜心,何况还有那样不堪的流言。她缓了缓才接着道:“一个府中的老婢,随意威吓下便能将主家这些隐情和盘托出,五哥,你觉得这寻常么?”
话在嘴边滚了滚却出不了音,长孙瑄摇头,又听她接着道:“何况,她还供出了曾经在你身边,在持仪身边都伺候过的嬷嬷卫氏,还有西面茶肆说书的老许。”
她同他说起老许的情况,还有那预备要杀人灭口的嬷嬷孙氏,“我们没有提早回府是想去看看你和持仪每晚去小佛堂和丢珠子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干系。至于小世子的事情,孩子不在了又何必横添波折,毕竟我们是为了南郭先生旧案来的。我们怕惊动你和持仪,同寻常不一样,所以才找了那个地方跳墙进来。”
“我们到了小佛堂,待在侧门后头,看到你们去看了小世子,你让持仪先出来然后祭奠了南郭先生,”她顿了顿又道:“可能你在里头,并没有听见持仪在外头哼了一首歌谣。你没有眼睛,这些珠子给你做眼睛好不好啊?你的嘴巴是红的,却没有牙,这些珠子给你做牙好不好?你莫急,去寻他的眼睛,你莫恼,去寻他的牙……”
“哗啦——”
长孙瑄手一松,整个茶瓯连着那壶滚水全都顺着他的衣袍砸到了地上。长孙姒被吓了一跳,连忙挪身过去,扯了帕子给他拭水,眼瞧着搭在案几上的手烫红了一大片,她皱眉要叫郎中来,手却被人按住了——
手背上冷得刺骨,她转过身,瞧他哆嗦,面色沉郁,闭着眼睛道:“阿姒,莫叫人来,莫叫人来……”
“好,好,我不叫人,不叫人,”她从兜囊里翻了翻掏出一瓶药,给他伤处撒了药粉,仔细的用巾子包了,低声道:“对不起,五哥,我不说了,不说了……”
他垂着头,将她的手死死地攥在掌心里;一滴泪敲上她的指甲,惊得她也没敢缩手,俯身抵住他的肩头,湿了眼眶,“阿兄,是我胡乱说话,全是我的错处……”
“阿姒,”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哑着嗓子道:“你没有胡乱说话,也没有错,你只不过是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这件事我瞒了这么多年,连阿爷也骗过了,可是除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什么也不剩下。持仪的病说好听些是郁证,其实就是疯了,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就疯了。有了孩子之后她就一直活在惊惧里,当真是撑不住了。如今被人知道了,反而舒坦。”
“五哥,这话只说到这里,前因后果再如何我都不会问。”她回握住他的手,“老许我已经叫人远远地送走了。只要我在朝堂上一日,就会封死这件事。你若愿意,就同持仪好生过日子,这话再不提了,再不提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流言是禁不住的,我同……持仪,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若是有朝一日大白于天下,我与她也只有自裁方能同长孙氏撇清干系。”
她按住了他的手劝慰,“五哥你不能这么想,哪朝哪代皇宫里没有些苦守着的秘闻,无非就是尽些心力而已。身后事那就更不必提起,由他人说去。当年赐婚谁都不明白,谁也不怪;如今只是苦了你们,可即便如此,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强。”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长长久久地坐在矮几后头,连枝烛台上的白蜡熬干了最后一点泪,扑簌簌地熄灭了,一缕青烟很快地散开。
长孙姒伴着他坐着,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方才南铮同她说的话,她开始后悔起来。若是早知道是眼下这个局面,什么入局出局的再不会来见长孙瑄,只同他问问南郭深的事情,随他说与不说。
可终归说到底,她还是认为那些是流言蜚语罢了,不足为信。
如今这副模样,皆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认定了卡住长孙瑄知道凶手身份的事情,就能套出南郭深的情况,结果呢?
她叹了口气,长孙瑄回过头来看她,眼睛里盛满了悲伤,却仍旧劝慰她,“阿姒,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何取舍自己个儿明白,不要为了我的事情乱了本该的行程。”
“五哥……”
他摆了摆手,“你不是想知道南郭先生当年的事情么,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那佛堂是我到了汉州之后为先生所建,他于我阿娘同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在他危难之时袖手旁观,是我不义在先,所以在此赎罪。”
这些她曾经听老许提起,可当年世宗一意孤行,谁能劝阻的了?
长孙瑄又道:“我去看先生最后一眼,他深知辩解无用,说的话并不多,只托我能照拂他的门客和家人。我保不住先生的家人,后来听闻偶有为他翻案的人才施以援手,贺季便是其中之一。哦,对了,还有件事情,不知道真假,我也是听旁人提了半句。先生曾有位红颜,共育一女,事发时不过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