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姒还在想这位晚节不保的通议大夫究竟是哪一位,话莫名地就问出了口,“这么巧?”
“什么叫巧?”慕璟瞪她一眼,“你见过伤的奄奄一息的苏老头儿就不会这么说了,身上的伤那叫一个触目惊心。啧啧啧,听说,也没熬过几天就死了!”
她摸索着下巴,打量他面上嘲笑的表情,“你亲眼见着了?”
“那倒没有!”慕璟摇头,举着扇子比划了一圈,“不过这在王府里,也算的上稀罕事。除了渝王殿下时隔五年第一回回府过年之外,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个。”
“你都听着什么了?”
“可多了,”他寻了个软榻趺坐下来,捧了个杯子絮叨,“这苏老头儿啊,年岁大了,当了个从四品的闲官,可能有些摸不着脉。在乐营里瞧上个官使妇人,开始的时候只是吟诗作对,后来一掷千金再不许人见她,大有赎身的意味。这妇人原先是贱籍,和绿林匪类纠缠不清,苏老爷子有回就撞上了,大打出手,还扬言指使参军剿了那些匪贼。绿林是何等凶残,放火烧宅,逼得老头儿携家带口的跑,最后是走投无路啊!”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书:“苏恩盛过不久就致仕了,又是个未正式受阶的闲散文官,哪个也不愿意惹火烧身去帮他;何况绿林匪类动作迅猛出其不意,老爷子只能一路遁逃,可你想一把年岁了能跑到哪里去?”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是个会跑的,年根儿前倒在王府前,七夫人心善,领进府里养伤。就这样,那些人还不肯放过,指使人半夜跳墙进王府,被捉了几个才知道来龙去脉。后来,大概看老头儿不成了,这才算息事宁人!”
长孙姒哦了一声转眼看南铮,他独坐一隅,安稳地执卷细读,似乎对这类逸闻毫无兴趣,她撇了撇嘴接着道:“是什么地方的绿林?”
慕璟想了想,“听说是京城附近的,追人的路上还遇上些同伙,一拍即合,反正沿途的都聚一块儿了,哪知道从哪儿来的。”
“苏恩盛死了之后呢?”
慕璟朝身后指了个方向,“搁城外义庄了,毕竟是京城人,又有官品在身,不好草草了事,就等着人来领尸体。可到今日,差不离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个人影。”
“那就这么晾着?”
他摊摊手,“能怎么办,救他就不差了,实在不成,七夫人的意思隔两日随便找个薄皮棺材埋了吧。”他看她兴致盎然的模样哼道:“你想干什么?”
长孙姒无比怅然,“不想,我们是为你丈人而来,以为苏恩盛是他,结果,真叫人失望啊!”
慕璟冷笑两声,“别装腔作势了,你们不是查那桩旧案么,在汉州失踪是什么情况,乔装成门客又做什么?别跟我说找人,你们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能这么好心找他?”
长孙姒道这话说的有趣,“你为什么觉得我们恨死苏长庚了,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是说你家苏娘子,有什么事情对你直言不讳了?”
“她能和我说什么,只说她阿爷是清白的。”他手顿了顿,有些不耐烦,“正三品户部尚书,哪里清白?不提了,你们既然是来找人的,如今人不是,准备如何?”
她显得有些为难,“刚来总不能走吧,费劲心思来,转眼溜了算怎么回事,凭白叫人怀疑。”
“这倒也是,既然这样,我给绛州行宫回信,叫他们莫担心了。”慕璟嫌弃地指了指她,“你说你们,正大光明进来多好,鬼鬼祟祟这什么样子?你们在这里耽搁,旧案怎么办?”
长孙姒苦恼地皱了眉头,道走一步算一步。慕璟连连摇头起身离去,走到门边又低声问:“听说滕越就是高显,这里头怎么个说法?”
她不动声色把问题抛了回去,“你们不是挚友,认不得他也就算了,怎么还来问我?”
他摇头,“我同他许久不见,何况他和原先的模样天差地别,着实没瞧出来,只当他是你府上的男宠。算了,见了面再问他吧,他人呢?”
“失踪了!”
他狐疑地看着她,“我知道他失踪,泸州据说都安稳下来了,怎么还找不到人?”
她点头,撇开眼睛笑笑,“或许他不想叫人找到吧,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慕璟挪过目光来打量她,她也没躲闪,笑眯眯地回望,他莫名地摇了摇头。
长孙姒抱着肩望着他笑,他收敛了笑意,从刚才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今更加强烈:“你,你想干什么?”
“托你个事儿呗?”
“讲!”
她看着他防备的神情,无声地笑了笑,“带我们出府,去义庄转转呐!”
慕璟:“……”
“不可以么?”
他急得原地打转,“哎哟祖宗,咱能不折腾么?你当这是在京城,大晚上去什么义庄,万一又遇上什么危险,我回绛州还不得被砍了!”
她露出森森的白牙,“放心,你不帮忙,现在就砍了你!”
大概是她的杀意过于明显,慕璟最终还是领着这俩出了城。月黑风高,站在光秃秃的林子边,偶有寒风一卷,白日里瞧着新绿的树也没心思欣赏了,遥遥往微亮的一处指了指,“那,那义庄,里头父子俩,想问什么快点去。”
长孙姒看着他胆战心惊的模样,好心地劝告:“待会看尸体,你怎么办?”
慕璟僵硬了脖子看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南铮已经去敲了门,里头有人搭话,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年长的那个开了门往后院比了个方向,“就那,靠墙根儿那的角落处。听说是个官儿,待遇好些,那些日子落雪积了些冰倒还能看;如今回暖,闷在棺材里这么久,怕是认不出模样了!”
他说完,把三个人让进屋,那个年少的二十来岁,面色苍白,捧着一个碗在烛下呼哧呼哧地吃饭,屋子离后院虽然有些距离,但是一些怪异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慕璟瞬间变了脸色,死活不愿往后院去,宁肯攀着门和那古怪的父子说话。
长孙姒哭笑不得,从兜里摸了备好的浸了姜醋的巾子给南铮,又把剩下的那个蒙在脸上,看他推开棺材盖。棺材上悬着一盏灯笼,周遭又放了两个,那尸体的模样看得格外清晰,早已肿胀的没了模样,绿幽幽的皮肉下还有黑红的血脉蜿蜒,几处鼓胀着气泡,手掌几乎快要蜕了皮,再过些时日准能脱落下来。
她转过脸扶着墙缓了缓心神,可弥散开的臭味仍旧迟迟不散,背后有手缓缓顺着气,她转头时南铮正望着她,棺材稍稍阖了些。
她摇了摇头,又摸了块参片塞进嘴里,他这才探手下去,小心翼翼撩开尸体上的衣衫看了看,“口眼里有血块,身上有多处刀剑的伤痕,虽不及心脉但是足以血流过多,依照他的年岁,身子完全撑不住。”
长孙姒俯身瞧了眼,寻了块小银片,涂了皂角水微微撑开尸体的嘴,推进咽喉里摊摊手,“耳鼻有血块或许是服毒所致,这么久了,瞧瞧情况吧。从王进维那里学到的就这么些,他不在,尸体又不能大幅挪动,咱们就只能碰碰运气了。”
南铮嗯了一声,“现在这模样,即便家人来也辨识不出,如何证明这是苏恩盛?”
她捏了捏尸体的指头和手掌,“他指间有薄茧,倒是常执笔的文人,可这也不能说明一定是他。身上可还有什么印记,旧伤或者什么痣?”
他顺着尸体皮肉摸了摸说没有,一面取下了尸体头顶的发冠,一寸一寸摸过去,碰到一处停了手,抬起眼瞧她,“倒是有处小孔,像是,针眼。”
她拎了灯笼过去,顾不上恶臭,瞧他翻开稀松的头发,隐约能瞧着塌陷的一处小洞,因为封在棺材里时间太久,皮肉胀起反倒能看得更为清楚。
她扭过脸来,低声道:“全明后脑处同样的位置可也有一个针眼呐,蒋会给自己来了一针,这位置也差不离!你说,若不是一件事,真的有这么凑巧么?”
事实证明,这大半年来所有的巧合几乎带着一种执着的必然。就在两个人商量要不要把这具尸体的肚腹打开时,慕璟蹲在门前早已怨声载道,若再不把棺材阖上真要晕厥了,别说剖尸。
看着屋里被他惊动的父子,长孙姒气得把从尸体嘴里取出来的银片往他身上扔,他躲得快,当啷一声简直吓的他魂不附体。南铮阖上了棺材,这才道:“不是毒。”
她一面取下手上的布套,一面道:“嗯,应当就是你说的,失血过多。可惜,咱们都不会验尸,他家人又不来领,不能坏……哎,这是什么?”她把卷了半截的布套凑到灯笼下,上头沾着一小块纸片,“哟,还是彩画,哪来的?”
“那位官爷身上的。”
年轻的郎君闻声也没抬头,蹲在门口接着呼噜呼噜地吃,抽空面无表情地搭话,“抬来的时候卷在头发里,死人的东西到底都是阴物,沾不得阳气。小娘子,你还是快些给它放回去,物归原主的好!”
长孙姒正琢磨这是哪里的残片,听完他说,莫名地就想留下了,“只有这一张么?”
那郎君有些不耐烦,“有三四张沾在中衣上,某清理的时候,抬来的人见着又给拿走了,这张是在头发里,谁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