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抻开了图纸对着尸体的脸比照了半晌,又让人举了火折子凑近打量,抬起头来显得颇是为难,“尸体时间久了,脸肿的厉害分辨不了!”
长孙姒突然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有相似的地方吗?”
那影卫闻言低下头又仔细看了看,仍旧摇头,“画像上的人精瘦,可尸体脸面肿胀,有的地方溃烂,相似也不好说。”
这具尸首辨不了身份,那么苏恩盛呢?
赵烨见到苏恩盛的棺材放声大哭,一路悲切也不似有假,他如何确定棺材中的人一定就是旧友?只凭借义庄里留下的过所飞钱,加上王府三言两语和官府的告示就深信不疑吗?
苏恩盛死的蹊跷,死因也有古怪,赵烨当时除了埋怨朋友行为老而不检,其他的半句都不多问,看来一心认为他是真的死了。
影卫看到她颓唐的目光,觉得自己不够尽心,返身又小心翼翼将尸体翻了翻,最后只得垂着手战战兢兢地望着南铮。
南铮示意他们将尸体处理妥当,这才收回了视线,牵住了长孙姒的手继续往前,“想说什么?”
她缓了半晌,抬起眼睛望着晦暗不明的烛火里他的侧脸,干净流丽,“我们又在被人捉弄?”
他挑眉,“何解?”
“就像在汉王府,最后让我,亲手逼死了五哥为止。”
她攥了攥他的手,感受到回握的力量才微微安心些,“如今到渝王府,从苏恩盛的死,上巳节的大火,姚濂被杀直到我们身在这个地坑里,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们想要知道什么,转眼就有人给我们递送证物和消息;被困囿在别院,就有崔渊领我们出去玩;昨天怀疑硝石和硫黄,今天就在这地道里。一切进行的太过顺利,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不踏实!”
他拉着她绕过地上深深浅浅的车辙旧痕里的泥水,弯起嘴角,“是因为发现最近都没有黄道吉日的缘故吗?”
南铮不常玩笑,偶尔说一次就会有发人深省的效果。她突然觉得面前不可预知的黑暗似乎再没有那么令人恐惧,颇为诚恳地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很有道理!”
他继续道:“当你的好奇大过理智,未必是坏事。如同你在账房觉得门客议论王府琐事,是件极其无礼之举,很有可能是旁人抛出的诱饵。然而他们有些话你还是相信了,”他微侧了脸望向身后,“事实证明,你的好奇还是有用处的!”
她欣然点头,抱着肩笑眯眯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你真是个有勇有谋的说客,若是你真的打算将我卖了,想必我也会心甘情愿。”
南铮摸摸她的头,笑意可闻,“这话你去年七夕问过,如今在原话后头添一句,我舍不得!”
她脸颊发热,撇过头去。去年七夕,多么遥远的事情了,话说他的原话是什么来着?
这条道走了约莫一刻,前头五步开外有个岔道,比这条还要宽阔些,却听不见水声,想来已经远离王府那座干净又漂亮的湖,三个影卫折身一转顺着岔道往里进,火光一会就瞧不见了。
他们接茬往前走,脚下的路除了泥泞些倒是笔直一道,司南的指针一直稳稳地停在左边,长孙姒拍了拍南铮的手臂,“咱们这么走下去,会不会直接出城了?从东门出城,隔不多远可就是临原村。”
他撑着她跳开一处水洼才道:“你觉得这地道里通过的诸多硝石,是从临原村运出来的?”
“有别的说法?”
她从兜里摸了块磁石,南铮接过,将火折子递给她,自己俯身去试散落在地上的碎屑。有些是新落的,磁石一过,瞬间吸了上去。
前头的路好像被堵死了,两个影卫高举着火折子顺着严实的墙壁找出口。最后无法,只得摸张纸从墙壁上扫了些尘土,挨着寸的寻,希望能有风透过哪个缝隙来。
长孙姒将磁石收起来,笑眯眯地接着道:“运送硝石到这里,炼个丹啊做个炸药,方便快捷自然不用说,重在隐秘。”转身对迎面来的一个影卫道:“来,小哥,说说发现什么了?”
那人听她方才轻描淡写的一番话,愣怔了片刻才道:“回殿下,南统领,方才那岔道里都是废弃的炉子,约莫有百十来个;周围还有些打铁的器物,所用的木柴,搁置了许久。”
二人互看一眼心中了然,折返的途中,长孙姒看着报信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存心逗他,“除了这些,就没有留下别的?比如人头,人骨,人……”她脑门上挨了南铮一记,瞪眼睛不说话了。
那影卫垂着头对这厢的动静置若罔闻,只道:“有些人骨,是从废弃的炉子里掉出来的,还不少,应当是当年封炉的时候一并烧了。铁器堆里还有些物件,”他双手奉上,“是京兆府签发的过所,挨着地的一面几乎没了,正面的字迹尚还存些。”
打京兆府至剑南道渝州,至于是哪个刘姓郎君,不得而知。长孙姒瞧着南铮手里羸弱的薄纸,估计来阵风都能碎成渣,笑道:“又从京兆府签的啊,自打瞧了苏恩盛的我就再也不信了。”
那影卫闻声木呆呆地又递来一个,“还有山南道。”
她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这里头还有山南道的事儿,又多了一个,甚好甚好!”
影卫缓了缓,再递上一个,“还有江南道!”
长孙姒默默地扭过头甚是伤感道:“能不能一次说完,谢谢。”
“是,”他从随身的兜里一下摸出来五六张捧到长孙姒面前,“殿下请过目!”
“……”
南铮早已不忍直视了,清了清嗓子,“头前带路!”
“……是!”
长孙姒在纸堆里小心翻了翻,“京兆,山南,江南,河南……真是五湖四海宾朋齐聚啊。渝王府打哪儿淘来这么些人,养在这里,炼药?打铁?完了还给人烧了祭炉,渝王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把这些人聚在一起,然后杀了灭口就没露出蛛丝马迹?
她抬起头来好奇道:“刑部近十年都没听说有大的失踪案,除了阴阳河那里,可如今也找到失踪官员的尸骨了。如今在同一个地方失踪了这么些人,就没有人发现端倪吗?”
他沉声道:“寻常百姓自然会有人报案,若是本就失踪的人谁也不会注目。”
“比如呢?”
“流民!”
她眯着眼睛想了想,“是,那回高家的事若不是阿岩逃跑,决计不会被抖出来……不对,不对,”她攀住了他手臂,“高家案子了解之后,京兆尹府派了几路参军去解救被买卖的流民,我却没有听说渝州的动静。”
他拍了拍她的手,“你猜的没有错,咱们当初确实听到参军追到渝州一无所获消息,如今看来多半是陷在这里了。”
面前的地坑比先前的都要宽阔上几分,横七竖八倒着数不清数目的石墩炉子,杂乱无章的铁锤和淬火的铁桶,还有未成形的铁剑利刀碎在地上,锈迹斑斑。两个留守的影卫正从倒地的炉子里寻找残存的白骨,有的承力过猛竟从当中折成几块。
身后有个影卫对另一个低声道:“这么大规模的打铁做炸药,不可能密不透风,你去叫那两个回来,在这里探一探出口。”
长孙姒回头时,那人已经闪身出了岔道。她不忍再看森森的白骨,皱着眉头撇开了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别处转了转,“私铸军器和火药,硝石硫黄来历倒也好说,可是这么大数量的铁器从哪里来,难不成渝州还有未知的铁矿么?刺史不上报,也和渝王同流合污了?”
她抬眼数了数大概,“若是没有,渝王从各地搜集铁器私运回渝州,一路上也没人发现,我倒想知道走的是哪一条道,这么些年都如此松散?”
南铮垂下眼睛,敲了敲厚实的墙壁,沉声道:“陆路州府众多,过所验看的频繁,又多集市百姓,一不小心只会漏了马脚。而水路就不同,倘若是官船,夹带铁器就更方便。”
“官船?”她细细地琢磨他话中之意,“漕运吗?去年在京川口翻覆的漕船上只找到片府兵的服制,最后户部送了山南转运使的旧案搪塞,顶罪的也是侍郎陈生恪。你的意思,除了运送府兵还携带了铁器?”
他嗯了一声,修长苍白的指依旧在墙壁上摸索,“或者是成型的兵器,或者是散碎的铁器。”
“这么说的话渝王的计划,绝不是临时起意,有预谋有准备还有同党。”她连连摇头,甚为惋惜道:“完了,可怜的衷儿又被他阿爷算计了,江山不稳!”
说话间,两个影卫已经从一处墙壁上卸下一块青石方砖,有风隐隐的透进来。旁边的人瞧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敲开了容两人过的通道,照了照竟有层叠的台阶。
两个影卫护好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往上走,片刻折回来一个说是上头是处药铺的院落,空无一人。
药铺?长孙姒和南铮对望了一眼,戏谑道:“我觉得,你对这里似乎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他笑,将她拉到地面上站稳,“什么情绪?”
“说不清楚。”她摇了摇头,四下打量,又看了看司南所指的方向,“你说,这里会不会是胡记药铺啊?”
领路的影卫到了正屋前,瞧不着方才的同伴,一面纳闷,一面抬手撩帘子——
南铮皱了眉头,呵斥道:“不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