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八月初六以来,寻到的线索无一不被人事先掐断;偏偏捏着的消息又能拼凑处事件完整的来龙去脉。
如今罪魁祸首更是以死谢罪,好像这场莫名其妙的传言不过一场孩童的闹剧。曲终人散,剩下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消遣。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可好歹身边有个熟悉的人,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哎,我怎么觉得关仲为就是个替罪羊?”
南铮很配合,随口问为什么,一副好奇的姿态。
她听了听方向,扬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关老头儿又不傻,干这种抄家灭门的坏事还大方地认罪了。中饱私囊可以理解,可后者呢,一点好处没捞着,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若是后头没个撺掇的,这可就怪了。”
南铮抱着肩看她望着一丛竹子傻乐,不动声色地问:“殿下认为是谁?”
长孙姒显得很苦恼,摇了摇头,“关老头儿,说来是徐延圭一党,可我们又没有证据。指摘了他,又少不了折腾。算了,咱们先离开这儿吧,什么都看不见。”
她活得很通透,所以怕麻烦。打定了主意,就从他的手里挣扎出来,顺着他的腕子往上探了探,清了清嗓子道:“南铮啊,这里这么黑,你把我背出去好不好?”
其实路很近,往前二三丈左拐不远就能瞧见出路。话在嘴边绕了绕,碰上她干净的笑意彻底魂飞魄散了。
他不太能拒绝她,尽管心里头的谋划堆砌成防,可最终还是土崩瓦解,应一句好。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娘子,尽管在宿疾上吃些亏,手脚还是很利索的,原地一纵就窜上了他的背,满足地吐了口气。他哆嗦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往前走。
她敏锐地觉察了,歪了头去看,一不留神撞到他护肩上的紫金麒麟,垂下脑袋搭在他颈下哀嚎。
“别闹!”
她就乖乖地同他说话,“我进京那年盛夏,李家藏书阁河图斋,一把大火毁了半个庄子。那天,是阿娘第一次背我。”
“仆听说过。”
她笑笑,下巴底下的明光铠有些凉,不由得搂紧了他,“阿娘打扮的很漂亮,她平素不爱鲜艳的衣裙,那天收拾了很久,顺带也给我也打扮上了。我特别开心,寻常她都不会给我好脸色,那天却是同我在一起一个多时辰;我问她是要去看花还是买书,她也不说话,拉着我走得很快。一路进了河图斋,把所有的人都撵了出去,再把门锁死了。”
她叹了一口气,软软地道:“我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以为她要和我藏人玩。卷头案上放着几匹布,她让我帮忙扯着,我还特别高兴。就看着她把布剪成条,堵死了所有的门缝窗户。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来两颗药丸,她自己吃了一颗,另一颗喂给我。当时,她又哭又笑,艳冠陇西的李三娘子,像话本子里的夜叉,我害怕,她就捏着我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前面就是路口,他忽然走不下去了。
她把头歪在他肩上,闷闷地道:“然后她就推倒了烛台,火先从先秦竹简那处烧起来,我还能闻到芸香粉的味道,屋子里全是烟,都瞧不见外面的日头。后来肚子里像钻进去了很多虫子,又痒又疼。我一哭,就满嘴的血,我怕她骂我,便老老实实向她认错。她一把把我推开,望着我哭出来的血,疯狂地笑。我那时候才知道,她是有多恨我阿爷,她无法对阿爷下手,就想先了结了我;用毒药腐蚀完身子,留一个干干净净的魂魄去见她爱的郎君。”
她瞧他不说话,还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你别伤心啊,肯定有个很好的结局,不然,我就没法同你说这个故事了。舅父后来救出了我们,好在很及时,我和阿娘养了一个月,才好转起来。从那以后,她就再不愿意同我说话了。”
南铮背着她站在原地,仿徨不前。那年她六岁,他十岁,都在黄泉路上转了一圈,不期而遇。
她不说话,呼吸的声音都是若有若无的,他不敢回头,怕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定然手足无措。
她沉默了许久,才又重新笑嘻嘻地道:“好啦,都是陈年旧事,只不过今日审案,那张娘子的手法颇似阿娘的手段,都是死要活的。”
她哀哀地叹了一口气,“所以,还是郎君好些,不痛快三杯酒一壶茶,什么烦恼都没了。”
“那下辈子就托生做郎君吧。”
长孙姒对他的建议很不赞同,连连摆手,“不要,做郎君就见不到你了。”
“不见未必不好。”
“为什么?”她不解,两个人明明关系很好,为什么不见就好了呢?“可是我想见到你啊,南铮。”
他心头大痛,疼得要泣出血来。她想见他,见到了又能如何,被他蒙蔽,被他欺骗,全心全意待他,到最后再兵戎相见吗?
如果是这样的结果,宁愿不见!
他沉声道:“时辰晚了,殿下该回去了。”似乎忘了还背着她,一路走得飞快,倒是把查案归来的王魏二人吓了一跳,“寻着殿下了?这是怎么了,府里进刺客了?”
长孙姒扯住袖子蒙住脸,装听不见。
王进维默了默,摸索着下巴望着两人,“……魏兄,就不好奇,这里头的事儿?”
魏绰嫌他烦,“什么事,好奇什么?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无事生非!”
王进维恼得想骂人,四下里看了看,没什么人影,才嘟嘟囔囔地道:“魏绰,你大爷的!”
入了更,众人围在一处商量如何结案。乔氏去大牢里见了宋恩,母子相认,嚎啕大哭,说了来龙去脉,宋恩万念俱灰,主动在口供上签字画押,指认了宋乔的尸体,回牢后闭口不语,一心求死。
那头,关仲为的尸体也查验过,着实自己寻了短见;家人有言,郎君近几日惶惶,多有寻死之意。
一份认罪书,洋洋洒洒,近乎万言。详细交代了十五年前中饱私囊,近日如何害死京中孩子,如何哄骗宋恩,出谋划策逼死宋乔;如何收买张内侍,让宋乔李代桃僵在太庙造谣生事,事后再杀张内侍灭口。
另外,还交代欲对宋乔下手之时,他似乎觉察有异,自尽于太庙海井,宋乔之死并非出自他手。
他的口述与实际情况分毫不差,王进维叹口气,“结案收档,倒是可行,说是假的吧,句句属实;说是真的呢,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若是按照他所言,不满殿下,便要惹是生非,一个侍郎,着实太牵强!”
长孙姒捏着关仲为的认罪书晃了晃,“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你们记得么,宋恩和乔氏都说宋乔是酉时以后去见的关仲为,那时候城陶已死,就不存在宋乔再去杀她的情况。何况,关仲为和徐延圭是什么关系,再如何也不会对城陶下手。那么城陶坠楼就另有凶手,这一件案子结不得。”
王进维点头,也深有同感:“南统领当日搜查摘星楼之时,发现香薷包,后来陶平的腹中也找到半包。虽然时隔多日,但是外面一层布囊尚未消散,还是能看出来的。”
因为南铮没有告诉她这一桩事,两个人怄了半天的气,尽管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缘由,但是听他这么提起来未免还是有些尴尬,“嗯……说来也巧,这陶平还是惠太妃宫中旧人,改日我去她宫中问问,别是旁的什么缘故才害了孩子。”
王进维点头称是,外头却传来慕璟的声音,“阿姒,阿姒,你回来了吗?”
长孙姒被他嚎得脑袋发蒙,推开门,“方才半天不见你影子,我早回来了。”
生的好端端的一个郎君被他无所顾忌的笑容折腾的不忍直视,他兴致勃勃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南铮告诉我你可能出府去了……既然回来了,那就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递过来,“我要回去了,小彤叫我给你的,九月十九秋日宴,莫要忘了,告辞告辞!”
她点头,阖上门,却没听见随着慕璟的小厮道:“驸马,您跑了大半个京城,苏娘子催了好几回了,您还是快些回府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阖的木门,笑容有些淡,随口道:“好啊!”
祸国谣言有人自杀谢罪,十五年前的旧案翻出新的线索,大有平反的意味;圣人被刺,凶手仍旧逍遥法外。一天之内几番起落,众人议论纷纷,传到宫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二更,惠太妃徐氏送走了长孙姒,关上宫门大发雷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们办的都是什么差事。当初是怎么告诉本宫的,啊?如今攀扯上徐家,到时候出了事,本宫先宰了你们!”
“殿下息怒!”近侍的两个女史跪地磕头,一个大着胆子道:“侍郎不是最信任南统领么,不如婢子回禀南统领一声,他断不会坐视不理!”
徐氏踢了她一脚,“那你废什么话,还不快些去!”
长孙姒听着人回禀徐氏大怒,不过冷笑了两声,叫人仔细盯着,进内殿换衣衫。她心里头还想着竹径的事,抬手摸了摸刀鞘,哗啦一声,一个簪银的小铃铛掉在了地砖上,烛光里精巧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