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戎皇帝御驾在前,南绍王王驾在后,浩浩进入关城,随着守将柏伦在统兵府安置。
关城虽然是兵家要塞,却无法驻扎这许多兵马。两国大军,从关城北门而入,南门而出,两军相隔五里,各自觅地扎营。
南绍十年前被俘的将士,扛抬着将军步回与众将士的遗骨,凄凄惶惶,扎在大戎军后。想到自己两万人,为保气节,受十年奴役,如今眼看回国有望,却遭此横变。一时间,哀声遍地,声闻数里。
城内。
甘以罗隐隐听到城外哭声,心中凄恻,也不禁落泪。端木赞心中疼惜,拥她在怀,说道,“事已至此,你难过也没有用处,那些将士,我自会妥善安置,你安心罢!”
甘以罗微微摇头,落泪道,“旁人也倒罢了,那几位将军,恐怕誓死不降大戎,而南绍,又容他们不下,我……我……”饶是她一向英明决断,此刻也是彷徨无计,不禁喉间哽阻,说不出话来。
端木赞叹道,“此事有我,你不要担忧罢!”好言安抚,劝她歇下,直到她睡的平稳,才转身出来,寻奇木商议良策。
第二日一早,大戎皇帝传下旨意,为步回等冤死的将士停灵三日,诸事延后。
诸事延后,也就是说,南绍王献降回返王城的事,又延迟三日。甘以昊闻命,心中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紧接着,甘以罗传命余下的将士,就地取材,为众将士入殓。
虽然说,这里已经是满目青山,可是三日之内,要做数千棺木,又谈何容易?柏伦集齐关内所有的棺木,也不过十几口。众将士只得收集树皮荒草,粗粗结成草席,草草为众将士入殓。将军步回,端木赞命柏伦召集关中的匠人,连夜赶工,制成一具厚木大棺入殓。
三日之后,在南城门外十里的空地上,灵棚搭起,白帆满地,哀声一片。
端木赞、甘以罗二人都是一身素服,由城中赶来。
望着将军步回的灵柩,甘以罗又不禁落泪,摇头道,“将军忠义,却不料今日竟然枉死,以罗在此,送过将军!”说着话,已双膝跪倒,向着棺木磕下头去。
杜鹤一惊,忙在灵旁跪倒还礼,说道,“公主,步将军虽然怨屈,又岂能以君拜臣?”
甘以罗摇头,说道,“死者为大,更何况,步将军本就是以罗的长者!”不理众将士阻拦,重重三个头磕下去。
为众将士敬过香起身,甘以罗左右一望,见在场的都是十年前被俘的将士,不由微微皱眉,问道,“怎么,王上与朝中众臣,不来送行吗?”
此时越鸣已经救醒,闻言咬牙,却默然不语。杜鹤轻轻摇头,凄然笑道,“在他眼里,我们都已形同叛逆,又如何会来?”
端木赞挑眉,向身侧战十七道,“你带一百亲兵前去,请南绍王和南绍众位大人前来送灵!”虽然说的是一个“请”字,可是那森冷的语气,任谁都知道,南绍王不能不来!
“是,王上!”战十七躬身领命,转身而去。
果然,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将南绍君臣带回,在灵棚外回道,“皇上,南绍王到!”
“唤他进来!”端木赞冷声吩咐。
甘以昊虽然满心不愿,却也只能随着战十七进棚,向居中步回的棺木一望,并不行礼,只是向端木赞躬身一礼。
端木赞向他冷冷而视,说道,“南绍王,今日步回将军与众将士出殡,南绍王行个礼罢!”
甘以昊抬头,对上他凌厉鹰眸,不禁心头一跳,却仍撑着胆子道,“孤王为一国之君,步回是朕的臣子,岂能以君拜臣?”
甘以罗大怒,喝道,“先不说步将军在你手中冤死,他纵然不是臣子,也是你的岳父,步瑶对不住你,步将军可没有对不住你,还不跪下!”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对他如此疾言厉色,想不到这短短几日,她先是挥手就打,如今又厉言喝斥,令甘以昊顿时满心愤懑,却又不敢顶撞,脸色一白,咬牙唤道,“王姐!”
心中不忿,暗想不要说步瑶对自己不起,就算步瑶无错,步回也只是一介臣子,自己前来,已经是他天大的面子,又岂能给他下跪?
甘以罗脸色一沉,冷声道,“以昊,当年本宫率三万将士出征,一万将士捐躯,两万将士与十几位大臣被俘,这十年来,他们坚贞不屈,才等到今日,你却只是一句话,就令他们丧命,今日,难不成他们受不了你的一跪?”
甘以昊脸色变幻,微微咬唇,说道,“他们……他们若是没有叛国……”
“他们被俘,就是叛国?那你又是什么?”甘以罗低喝,满眼中都是失望,摇头道,“以昊,原来在你心中,我们仍然是叛国投敌之辈,那又何必一口一个‘王姐’唤我?我甘以罗担当不起!”
甘以昊大惊,失声道,“王姐!”
谁又不知道,如今端木赞平定天下,却肯放他回国,不就因为他是王妃甘以罗的亲弟弟?如今这声“王姐”可是他的保命符啊!
端木赞向他冷冷而视,说道,“南绍王,你此时跪下,不过是一代君王为自己的过错陪罪!要不然,朕要你披麻戴孝,为步回将军引灵!”
这话说的已不留半点余地,也就是说,甘以昊跪也得跪,不跪也得跪!
甘以昊脸色苍白,不觉转头向甘以罗望去。甘以罗此刻却气怒相加,心中伤痛,见他望来,转头不理。
甘以昊身子轻轻颤抖,想要应命跪下,但见灵旁立着的,都是十年前被俘的众臣。自己这一跪,分明就是说自己错了,堂堂一国之王,又怎么丢得起这个颜面?
端木赞默等片刻,见他仍然踌躇不决,不由一声冷笑,说道,“看来南绍王也要经过十年,才知道步回将军的艰辛!也罢,朕成全你!”
“皇上!”甘以昊大惊,连声道,“不……不是……”
端木赞挑眉,冷冷向他逼视,问道,“你跪,还是不跪?”
甘以昊脸色惨白如纸,这片刻间,心中天人交战,终究怕端木赞再将他押回大漠,终于双膝一软,在灵前跪倒。
他这一跪,立在灵棚外的南绍众臣也纷纷跟着跪倒。端木赞点头,说道,“步回将军大行,南绍王没什么话送别吗?”
甘以昊这一跪倒,心底最后的一处堤防也轰然崩塌,颤声道,“是……是……”勉强定神,抬头望向步回的灵柩,说道,“步将军,众位……众位将士,是孤王……是孤王听信馋言,令将军和众位将军枉死,孤王在此,给将军与众位将士陪罪!”微一迟疑,俯身磕下头去。
端木赞也不等他起身,淡淡问道,“南绍王,步回将军可曾叛国?”
甘以昊身子一僵,却
不敢抬头,低声道,“没……没有……”
端木赞喝道,“朕没有听到,众将士的英灵也没有听到!”
甘以昊吓的心胆皆颤,只得大声道,“没……没有,步将军和众位将士,都没有叛国,是……是孤王的错!”
杜鹤、越鸣等人伴在步回灵侧,耳听着他被逼为众将士昭雪,只是默默垂头,木然不语。
此刻他承认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换回步回将军的性命?还是能令这数千将士重生?更甚至,自己这一些人随他回国,他当真能够善待?
端木赞见他磕过头,又冷声道,“那永和公主呢?可曾叛国?”
甘以罗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时,在步回灵前,在南绍众臣和众将士面前为自己申冤,不禁抬头,向他望来。
甘以昊身子微微颤抖,但这句话,又岂敢不答?只得狠狠咬牙,大声道,“没有!当初是孤王权利熏心,生怕王姐回国,重掌朝堂,又听信刘春阳那贱人谗言,才污蔑王姐叛国。孤王自毁长城,如今悔不当初!”说着话,转身向甘以罗磕下头去。
这三年来,甘以罗每每想到自己从十三岁开始,倾尽心血为南绍江山平稳,到头来,竟然背上叛国的罪名。此时听他亲口为自己昭雪,一时间,委屈伤痛齐涌心头,忍不住失声痛哭。
端木赞抬头向她凝视,凌厉的眸光,顿时变的温和,却只是微微点头,命道,“请南绍王给步将军和众位将士敬香罢!”
甘以昊到了这个地步,又哪里还能有一丝抗拒,低应一声,接过身侧侍卫送上的灵香,恭恭敬敬插在步回灵前。
越鸣、杜鹤等人见状,依例在灵侧跪倒还礼,却并不向他多瞧一眼。
端木赞等他起身,这才向棚外望去,淡淡道,“怎么,同朝为官,众位大人不送步回将军一程吗?”
他话音一落,只见周易大踏步进来,一掀袍摆在步回灵前跪倒,大声道,“步将军,我周易平生所憾,就是没有在十年前与你一同患难,你英灵不远,受我周易一拜!”说着话,重重磕下头去。
随后明皓跟着上前跪倒,大声道,“步将军,可惜我明皓晚生几年,不敢与将军兄弟论交,今日厚着脸皮,以子侄之礼,相送将军!”说完,也重重磕下头去。
他二人这一带头,南绍众臣纵有人心里不愿,又岂敢违抗,一个跟着一个入内,在步回灵着磕头行礼。
端木赞等到众人全都行过大礼,抬头向越鸣、杜鹤等人一一望过,这才扬声道,“步回将军启灵!”
这一声喝出,棚内棚外众人都是心头大震。
刚才他逼着南绍君臣在步回灵前行礼也倒罢了,此刻以堂堂一国之君的身份,竟然担当起步回等将士的殡葬伺仪,对步回等人的看重之心,已无可置疑。
随着他的喝令,棚外军号齐鸣,南绍军中,哀声大作,数十名大戎将士抬起步回灵柩,当先出棚,向不远处的山上行去。
因为时间仓促,即使有大戎一万兵马相助,那山上也只能挖出一个大穴,以步回将军为先,身后一个接一个排开,放着所有将士的遗骨。
甘以罗眼看着黄土渐渐将将士们的遗骨掩埋,不禁再次落泪,点头道,“十年前,将军与众位将士共经身死,如今同穴而葬,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罢!”上前在墓前洒酒而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