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元安一身黄袍,下摆湿了一半,头束金冠,两道璎珞上缀着玉石将金冠牢牢固定在发髻上,鬓角淌着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看起来似乎比上次见面要苍老了许多,一进屋子,见着长公主和慕成凰也在,眼神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复而问太后的情况。
“哀家已是好多了,且多亏了成清与成凰悉心照料,还有这位年轻的张太医,医术了得,倒是觉得,比之前的章太医还要受用些。”这是极大的夸赞,要知道,章弥章太医已是太医院的老手,主攻这些长久的病痛,太后的风湿和九公主的哮疾,都是他在照顾着。
慕元安只是瞟了跪在一旁的,这个其貌不扬的张庭玉,瞧着也太生嫩年轻了一些,可太后既然发了话,便也是接着道:“既然如此,那以后便让他与章弥章太医一同照顾太后的身子。”复而语气微带怒气,斥着郁冬道:“太后身体已经病弱成这样,却不想着请太医过来,你是怎么当差的?”
慕成凰在一旁看着真切,只怕是慕元安早就知道玉春宫和秀英阁两处斗气,将太医和奚官局的人都请过去的消息,慕元安斥责郁冬,无非是要开个口子,不然,为何不连着太后身边的顾嬷嬷一起斥责了?因为他知道此事的责任不在太后身边的宫女如何,顾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这种找替罪羊的事情,自然不会轮到顾嬷嬷身上。
果不其然,郁冬噗通跪下,语气颤也不颤地便是说出了原因,一则是太后不忍心叨扰皇上,让皇上内心更加愧疚,只觉得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没有尽到孝道,二则是将玉春宫和秀英阁占用了太医院太医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既不会显得有埋怨的意思,也是让慕元安知道了这两宫的所作所为。
这样精彩的叙述,若不是慕成凰亲眼所见,也决然不会相信一个普通宫女便可以拿捏得如此到位,之前只是觉得郁冬干练,却没想到心思也如此机灵,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人,能力都非同一般。
慕元安听了,额头的青筋时而适时地暴起,时而来回踱步,郁冬正是要说完之际,裴太后刚好一声低低的呵斥打断了她:“哪有这么多话说,皇上好不容易来一次,莫让他为了哀家这些小事操心了。”
这一句,犹如点睛之笔,慕元安低垂着头,亲自接过宫女拧好的帕子,伸手替裴太后擦干了额头的汗水,眼神里是满满的内疚:“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太看重皇嗣,纵容了瑛宝林和熹妃在宫中胡作非为。”
裴太后眼神里全是心疼和慈祥,丝毫没有责备慕元安的意思,反倒是替慕元安开解道:“怎能怪你呢?皇上日理万机,这后宫一日无主,虽然熹妃代掌凤印,可终究不是皇后之位,说的话,办的事,总是也欠缺了那么点儿。”
这句话提醒了慕元安,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还能放心地将凤印交给熹妃掌管,可放眼宫中,后宫嫔妃中,赵美人倒是聪慧,可惜只是个美人的位置,还需多加历练,武昭仪有武家撑腰,可眼界太过狭小,只顾关注慕成欣的事情,日日在他耳边叨念的,也都是慕成欣的婚事,缺少大局观念。
李昭媛算是位份高的,也诞下了一个公主,又是李阁老的亲孙女,可偏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虽然只是昭媛之位,却敢和熹妃较劲逞强,若是让她做了皇后,日后还不知会如何威风,亦不是好人选。
后宫嫔妃如此之多,可真的有皇后之才的,只有当年的端贵妃和如妃,可惜,两人都先后殁了,尤其是端贵妃,为人贤淑得体,大方懂事,若非那几年心悸的毛病害得厉害,只怕早就是皇后了。
裴太后知道慕元安左右为难,只是干咳了几声道:“哀家知道,皇帝心中自己有一杆称,心里头掂量得很清楚,皇上愿意将这大顺的后宫交由哀家打理,哀家也是愿意替皇上分忧的,可是,哀家着实年纪大了,只生怕……。”
“太后福泽天下,必会长命百岁的。”慕元安有些不忍,他素来以冷情淡漠著称,眼前的人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当年,作为德妃的太后是如何帮助自己的姐姐,慕元安的生母一步步稳固地位,又是如何疼爱慕元安的,他都记得很清楚。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太后亦是笑道:“其实,打理后宫,何必一定要是嫔妃才可以呢?”
慕元安听了这话挑了挑眉,裴太后继续道:“既然皇上身边还没个合适的人,倒不如,从公主里头选一位能干的,帮着哀家一起协理六宫之事,哀家也好轻松一些。”
慕成凰听了此言,只是抬眼看着长公主,长公主亦是心有灵犀地看了慕成凰一眼,裴太后看了一眼长公主,便是道:“成清如今快十八了,与英国公世子的事情,想来也快定了,不论将来是住在宫中,还是跟随驸马出去居住,总归也要学着当主母,打理一家的事务,倒不如,让她跟着哀家先历练历练,一来,能让哀家省省心,二来,也是让成清将来出嫁了,也能游刃有余。”
慕元安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点头道:“成清的性子像端贵妃,很是仁厚有威信,莫说太后喜欢,儿子对成清的偏爱,太后亦是看得出来的,只是,成清的年纪还是浅了些,儿子怕,镇不住后宫众多嫔妃。”
“这有何难?”裴太后又指了指慕成凰道,“让成凰一起学着便是了,成清敦厚,成凰性子耿直,让她俩人跟着哀家一起学,如何?”
慕元安有些诧异的是,一直不招裴太后注意的慕成凰会被太后亲自点了名字,他回头看着慕成凰,慕成凰的神色只是淡淡的,也看不出被点了名有多欣喜,其实慕成凰知道,这是一件极为危险又极为荣耀的事情,若是她做好了,也许可以顺着太后这根高竿谋取许多自己之前都得不到的东西,可若是做得不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好的可能性更大,毕竟,这宫里头可不仅仅只有一个熹妃,还有武昭仪、李昭媛、赵美人,那么多难缠的人。
慕元安思忖良久,不过,裴太后有句话说的是对的,长公主的性子敦厚,这一点,很是像端贵妃,而慕成凰的性子,到是和如妃一点儿都不像,慕成凰骨子里是刚烈的,泼辣的,带着一种执拗,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然,这两人组合起来,倒是互补了。
见着慕元安不说话,裴太后又只是干咳了几声,顾嬷嬷忙是端了茶水过来,裴太后只是怏怏地推开顾嬷嬷手中的茶水,道:“太烫了,还是成凰倒的茶温度总是刚好的。”
慕成凰听闻,忙是倒了一盏茶,仔细吹凉了,才是递到裴太后面前。
慕元安用余光扫了慕成凰一眼,最近慕成凰频繁进出寿康宫陪伴太后,讨太后欢心的事情,虽然慕成凰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可最近因为肃亲王和8太后,也是让这个许久不得他注意的五公主进入了他的视线。
“也好。”慕元安点头道,“太后开心便好。”
既然熹妃的凤印是定然不能多留了,其实谁来接手对慕元安的影响都不到大,他只是需要一个替他分忧的人罢了,既然太后觉得长公主和五公主能够帮上忙,那便遂了太后的意思就好,他也不希望日后还会出现自己在前朝紧急议事,后,庭却乱成一锅粥的情况。
三省六部的官员还在内阁等着,慕元安做了没多一会儿,便是离开,长公主和慕成凰陪太后聊了会儿天,张庭玉亲自去煎了汤药,由慕成凰和长公主伺候太后服下,两人才是离开。
长公主的明禧宫离得近,两人在宫门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慕成凰才是朝着景澜宫的方向慢慢走,雨已经停了,宫道上的低洼处还有些积水,可道路却是好走多了,所有的雨水已经顺着宫道两旁的管道排到了宫外的河渠里,皇宫构造严谨,就算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也难不住这皇宫底下复杂严密的排水系统,可是宫外,只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听说这只是暂时的雨停,过会儿还会下雨,慕成凰的步子不免走得快些,亦是回头催促宝鹃,却见得宝鹃若有所思的样子,宫道上的人极少,慕成凰这次出来又只带了宝鹃一人,索性直接问道:“在想什么呢?”
宝鹃抬眼看了慕成凰一眼,都低下头,又抬眼看了一眼,才是道:“有件事,奴婢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你就别说了。”慕成凰心里头正是烦躁着,肃亲王、宋魁、端贵妃,还有裴太后说的协理六宫的事情交织在一起,齐刷刷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真是想一拳打过去,将这些杂事捏碎了,揉烂了,全都扔到汾河里去,自己过去是个多么愉快天真无心事的少女啊。
宝鹃瘪了瘪嘴道:“公主不让奴婢说奴婢也要说了,奴婢方才去请张太医的时候,意外看到张太医和文枝躲在角门后头说话,若是奴婢没看错,张太医还去牵了文枝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