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子离开后,青亭和傅延年便躲到了明州城外的安平寺里,安平寺的主持曾受过傅延年的恩惠,便把两人安排在了后山,时不时地送一些药和必需的吃食来,因而,两人便安心地在安平寺的后山住下了。
安平寺香火鼎盛,只是,栽满翠竹的后山却是人迹罕至,这也是为何主持会把傅延年安排在后山的原因。
青亭推开门,竹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她叹了一口气,看着碗里的药,眼里的忧虑更多了几分。
这是住持开的药,只盼这服药能有些效用罢。
“傅延年。”走进去的时候,青亭脸上已换了一副模样,仿佛之前不曾有愁云笼罩在她身上。
傅延年拼命克制着咳嗽声,笑了一笑,道:“多谢。”
青亭笑了一笑,放下药碗,道:“你我是夫妻,何必如此客套?”
傅延年喃喃道:“是啊,你我是夫妻……”
青亭看着药被一口一口送进傅延年的嘴里,她皱了皱眉,道:“你之后有何打算?”
他们之所以不急着回名州城就是因着傅延年的身子,他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那幕后黑手的追杀?
虽然青亭有着长乐公主的身份,但狗急跳墙这个道理青亭却是知道的。
傅延年顿了顿,神色坚毅地道:“待到身子好些,我会联络邓大人,他是名州府里为数不多的清流了。”
青亭迟疑地开口道:“邓大人会不会也是……”
邓大人的名声她也听说过,是难得的朝野上下都交口称赞的贤臣,并且,邓大人正是皇兄不久前调到这名州府的,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道理,她也知道,虽然皇兄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如果这邓大人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呢?
如今这情形,若是那幕后之人想要斩草除根,她虽是公主,但身边一无护卫,二无印信,幕后之人便是……她不得不防。
傅延年沉默了一会儿,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唯独他不会。”
青亭起身,道:“那你觉着这幕后黑手会是谁?”
“名州府知府杨似道,我手里有一本他贪污的账簿。”
“账簿可会有假?”
傅延年摇了摇头。
“他贪了多少?”
“我手里的那本上,他贪了五百万两……”
早前青亭也听说过杨似道的名声,杨似道是老臣了,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便十分倚重他,而父皇之所以倚重他是并非仅仅是因着他出身贫寒便于掌握,而是为官多年却一直公正清廉,只是,官场里浮沉许久,当年的贤臣,今日的……
青亭忽然想起了那一首诗。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青亭叹了一口气,许多年后,再回想此刻,她依旧会是如今的心思吗?
“那你落水之事是他……”青亭话还没说完,便见傅延年浑身忽然多了一股悲戚,她讪讪地住了口。
傅延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悠远地看了一眼窗外淅沥的雨。
杨似道只是为了掩盖罪证,便在堤上做了手脚,他可知,这淹没的不止是良田?
青亭垂眸,她忽然想起了同傅延年一同来名州府的柳轻舟,柳轻舟是傅延年的至交,他们的交情她也知晓,溃堤之时,柳轻舟亦在傅延年身旁,而如今看来,柳轻舟怕是凶多吉少。
“那你病好后打算如何?”
“在之前,我便借着其他名头把南风打发了出去,那账簿也在他手里,我已定好了联络的法子……只要回了名州城,联合邓大人这两年在名州暗暗经营的势力,不愁解决不了杨似道这条大蛇……”
青亭叹了一口气,道:“我去给你煮一碗梅花汤饼罢。”
昨日主持派一个小和尚送来了一袋面粉和一些猪骨,小和尚仍是一脸的天真无邪。
青亭不由地想起了小时,母后常常挽着衣袖给她、表哥还有皇兄做这梅花汤饼。表哥自舅舅和舅母都去了后,便被母后接到了宫中,一直到表哥患了眼疾。
当年父皇登位后不久,父皇和舅舅就削藩一事大吵了一架,后来父皇索性把舅舅远派,谁知去赴任的路上,一场小小的伤风便夺了舅舅的命,消息传到被留在京城里养胎的舅母耳边的时候,舅母和母后正在佛寺拜佛,舅母和母后一慌,两人双双早产,只是可惜,舅母和舅母腹中的孩子都没有保住,而母后则生下了皇兄。
母后自此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哪怕生下了她亦是如此,后来,父皇变了心……
青亭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面粉。
“你再不动手,便要天黑了。”青亭怅然一笑,随即戳了戳自己的手。
青亭挽起衣袖,先是在锅里掺了一大锅水,又蹲下点了火送进了灶里。
水涨时,青亭在锅里放了一些姜片和辣椒,然后,又放了猪骨,准备好汤后,青亭这才转身去和面。
青亭正揉着面,却惊觉身后似乎有一道目光黏着在自己的背上。
莫非是傅延年?难道他饿得等不及了吗?
青亭缓缓转过身去,正好和傅延年的目光相接。
“你饿了吗?我这就……”
傅延年看了她好一会儿,眼里似乎有千山万水,又似有重重暮光,隔着远山而来。
青亭手中的动作一下子就滞住了,傅延年总是有让她失神的本事。
“我只是来看看你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傅延年难得地带着几分无所适从。
“我……我很快就好,你等我一会儿便是……”
傅延年应了一声,随即默默转身出了厨房。
傅延年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眼里,青亭这才松了一口气。
青亭转身加快手中的动作,揉好了面后,用模子印了梅花后,便把梅花状的面片扔进了锅中。
看着梅花在锅中水雾中起伏,夹着猪骨的香气,青亭却是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后,青亭立刻捞了两碗梅花汤饼起来,端到了傅延年面前。
“你尝一尝罢。”青亭把筷子递给了傅延年。
傅延年接过筷子,缓缓地夹了一朵梅花送进了嘴里。
“好吃吗?”青亭忐忑地问道。
傅延年点了点头,随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厨艺?”
青亭笑了笑,道:“我厨艺一向很好。”
只是你从不肯尝一尝罢了。青亭在心中默默想道。
沉默地用完两碗梅花汤饼后,外面的天已黑尽了。
竹屋里只有一张床,因而两人一直是同床而眠,只是两人都各怀心事,并未有任何亲昵举动,但这一晚,在淅沥的雨声下,在快要坠入梦乡之时,青亭忽然听见黑暗里响起一道声音。
“阿衿,前事,我们都忘了罢。”
那人顿了顿,又接着道:“阿衿,我会试着待你好一些。”
仿佛置身幽暗,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有一簇灯火,隔着重山,看不真切,但恍惚间,忽生巨风,重山忽然没了踪迹,那灯火飘到了面前。
你要握住吗?
这救你于黑暗的灯火在你面前时,你要握住吗?
青亭一个激灵,再无睡意,攥着被子,没说话,但无言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湿了枕头。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在雨停了的时候,傅延年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两人便向主持告了辞。
临走前,青亭回头看了一眼这竹屋,若是可以,她倒是宁愿和傅延年一辈子都住在这竹屋里。
“你在想什么?”
傅延年忽然牵住了她的手,青亭心头一颤,抬起头去,却只看见傅延年的侧脸,在雨后明艳的山光里,明明暗暗,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心。
傅延年脸上有淡淡的笑意,青亭微微一笑,回握了傅延年的手,道:“无事,我们走罢。”
两人乔装打扮回城后,便找了南风,又悄悄埋伏在邓大人府宅旁。
随后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在傅延年和邓大人的联手之下,杨似道及其手下的一众贪官自然也落了法网。
等到处置完溃堤之事后,已是腊月二十八了,名州府里一派热闹的景象让青亭想起了早前答应皇兄陪他过年之事。
青亭前几日便给皇兄去了信,但没有回音,皇兄许是生气了罢。
青亭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站在院子里的傅延年,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用手拨弄着手腕上的那一颗琉璃珠。
微微的疼痛袭来,青亭捂着头,缓缓地揉着,但疼痛却一分不减,反而愈发剧烈起来,她想唤丫鬟,但却嗓子里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她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青亭挣扎着想起身去找院子里的傅延年,但身子却不听使唤。
“傅延年......”
一片黑暗涌了上来,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青亭只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