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骄坠落

那手持长鞭的人竟是,昊空!

——看到此处,凤君几乎是立即认出了那条曾由凤族保管的长鞭:七彻镇魂鞭!

——巽朔龙族驱使风雪寒冰,掌握天地至阴灵力。镇魂鞭封住了巽朔阖族的精魂,尽管鞭中蕴含的巽朔法力并不听昊空驱使,但其以稀世水绵为材料、以巽朔魂魄为内底,本身就是至寒神物,因此居然能缠绕日轮而不被熔化!

——原来竟是这样……谁能相信,七彻镇魂鞭在制成之初、在上交天庭之前,居然就已被大公无私的英雄昊空,私自动用过了!而且,是用来系住太阳、困在中天!

此举……简直是大逆不道!

——细想之下,更为可怕的是,当年天庭宣布巽朔一族犯下吞吃永夜城中生灵的大罪,昊空因此出手,毫不顾念同为龙族的情面,剿灭了巽朔阖族;又为保三界平安,将巽朔族的魂魄封进了镇魂水绵,这才造出七彻镇魂鞭。

而联系风邑的这段记忆来看,昊空灭掉巽朔阖族的理由,是否……真如神界所知的那么正义单纯?

很多从前的困惑此时解开了不少,凤君猛然转头去看玄乙,眼中无限痛惜。

玄乙并不见惊讶,只是面带冷意,紧紧盯着画面中的昊空,眼神中的杀意凛冽如万年寒冰。

凤君一时心乱如麻,语无伦次:“这,此事必须要让天庭知晓!如此一来,便有助洗清……”

玄乙打断他:“什么也洗不清。让天庭知晓又能怎样?这么长时间了,难道天庭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么?况且风邑之前嘱咐了,不让将此事对外透露。他既是肯相信我们,让我们窥看他的记忆,我也不想辜负他的信任。”

“可是……”凤君还想再说什么,顾忌着采熙还在场,欲言又止。

玄乙冷静摇头:“此事干系重大,且又年代久远;风邑本就是一个被贬黜的帝子,单凭他的记忆难以令众人信服。我虽不问世事,却也知道天庭之事向来盘根错节,绝不简单;你们凤族一向游离世外,若贸然透露此事,难免会卷入什么看不见的旋涡之中。对了,采熙,你也要保守秘密,不可对任何人泄露风邑的记忆。”

采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见凤君和玄乙都面色严峻,赶忙顺从地点点头。

三人继续看下去——

画面中,时辰一个一个过去,日轮继续高悬空中。风邑从眩晕中平定下来,终于迫使自己相信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渐渐从震惊转为失望、愤怒,到无比的心痛。

他向昊空望去,昊空及时地别过头,躲避了他的视线,握鞭的手却丝毫没有松懈。

两个人都沉默着,一个几乎绝望,一个愧疚难当。

八十一个时辰终于过去,风邑的灵力也逐渐恢复。昊空撤下长鞭,风邑这才恍惚地向落日山飞去……

整个后背已被日轮灼伤、羽毛烤焦成灰,可这都比不上胸中钻心之痛。他踉踉跄跄,泪水刚掉下眼眶,便蒸发无痕。

眼看要支持不住,幸好半路被闻讯赶到的兄长风间接住,这才稳住了日轮……

天界的八十一个时辰,便是凡界将近七个年头。

凡间的所有生物尽皆仰仗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七年的烈日当空不落,凡间自然大乱。距日落之处最近的须廿国中,七年滴雨未下,江河干涸、庄稼枯死,十室九空,民不聊生。

天帝得知此事,大惊失色,召了风邑追问缘由。他仍是酒气熏人,却跪在天帝脚下,任凭天官们怎么追问,始终缄口不言。

天帝怒不可遏,便削去他守护日轮之职,并将他逐出天宫,永世不得再回天上。

……

风邑流落凡间,潦倒沉沦,心如死灰。每天唯一的事情,便是在麻木醒来后,坐在小土坡上,呆呆地望着天上的太阳。

日升日落,便是凡间庸碌的一天天过去。

昔日天宫中的骄子,如今却如凡间最卑微的乞丐,精神涣散、蓬头垢面;附近村里的小孩们纷纷以欺负他为乐,骂他是跛子、疯子。

这天,他坐在土坡上,低头躲避着小孩们朝他扔来的土坷石子,一双龙纹皂靴停在面前。

是昊空,濯天之战中的英雄、隐居流波山中受三界景仰的昊空。

昊空不敢与他对视,愧悔道:“风邑,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你饮下的那酒中下了限制灵力的药。我,原本只是想和你喝一场,第二天再恣意打一架……我终是对不住你……可是为了救昭晴,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你没有说出这事,是为了维护我。我不求你原谅,你随我回去,让我赎罪……”

风邑冷冷道:“滚开,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

昊空离他远远地站着,他只作没看见。

再后来,昊空终于不再来了。

风邑如常仰望着太阳,却感觉到了自身的异样。太阳灼得他眼睛微微刺痛,他忍不住抬手去挡那光芒,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

他骤然反应过来——虽然日轮挂在天上,他坐在地面,相隔万里,但他竟不能用像从前那样,用眼睛轻松直视太阳了!

愣了一会,他急忙低下头,三下两下扯开破旧衣衫一看——果然,自己心口隐隐弥漫着一缕黑气。

风邑怔了半晌,猛然仰头,自嘲地放声大笑,歇斯底里。

他,天帝的嫡子,曾经守护太阳的三足乌,竟生出了暗黑心魔!

村里的小孩见他如此疯癫模样,吓得石头也不敢扔了,纷纷逃走。

……

风邑来到寂静无人的高高山顶,沐浴着晨光,静静站立了一会。

漫山竹林青青,一派生机,犹如世间美好,叫人留恋。

他闭上眼睛,仰头感受着太阳的升起。待那日轮升到最高之处时,忽然拔出剑来,掉转锋芒,用力刺向自己心口!

一剑穿心。

骄傲如风邑,宁愿死去,也绝不能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堕落成魔。然而心魔自内而生,除非怨恨愤懑平息,否则便无法摆脱。

可他的怨愤又怎么可能平息?

多年来孜孜不倦的努力,从众多天帝之子中脱颖而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辛苦修炼,让原身长出支鼎,成为守护太阳的高贵三足乌。一朝被贬,高高跌下,怎能不怨恨?!多年来并肩作战的人,那一心信赖、暗里倾慕的人,竟是如此设计、背叛他,怎能不愤懑?!

平息不了!叫他怎么平息得了!!

那便只有一条路:死!

——反正已沦落至此,与死去有什么分别?

然而这一剑下去,魂魄却没有消散,只是飞出了身躯;而那具躯壳倒在地上,心口不停地流淌热血,黑气缭绕,迟迟没有冷却。

非但没有冷却,还睁开了被染成暗黑的眼睛,对着空中的魂魄狰狞一笑:“你竟嫌弃我?嫌弃我是魔?你不敢面对我,可我就是你啊……也罢,你不要我,我便自己活着。你反正再也回不了天上了,何不一起坠落呢?”

风邑一惊,倒在地上的“他”已奋力站起,捡起了染血的剑劈砍过来。

风邑躲避不及,只得集中法力,空手挡下这一剑,“锵”的一声,那把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宝剑震得粉碎;与此同时,他腿上奇异一痛——这感觉立刻叫他明白,自己辛苦修得的支鼎消失了。

转身逃了不知多久,魂魄再难承受这番折磨重负,仓皇之中看见山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青苔密布之下,透出万字形的细小裂缝——竟是一块濯天之战中散落的护灵石,便一头扎了进去,陷入黑暗、不受控制地陷入了沉睡。

……

三万年过去,高山塌陷,海水干涸,那块栖身的护灵石终于在风吹日晒之下一点点风化磨损,最终化为粉尘。

魂魄没了栖身之所,待风邑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小小草窝内,对面入眼的是一只刚刚长齐绒毛的小乌鸦,正弱弱地将大鸟叼回的硬壳虫全都拢到草窝的另一边……

没有了支鼎,他的魂魄竟附到了一只刚刚逝去的小乌鸦身上。

虽是附身于最平凡普通的乌鸦,但魂魄还是天帝之子、灵根仍在,带着这一世的乌鸦弟弟与世隔绝、执着修炼,终于化为人形,接近了飞升的界点。

风邑听闻,“他”已越来越强大,甚至有了“夜枭”的名号,成为了魔君;为了不被再次发现,风邑一直藏身密林之中,小心翼翼、深居简出。

直到那一天,他听见林间一声凤族的招魂之乐,试探着走过去,刚想开口问询,忽然“呯”的一声,前方一块梨花木板结结实实地飞过来,不容他躲闪,便砸在了额角……

这便是采熙和玄乙在康南镇乱葬岗上初次见到风邑的情景了。

*****

采熙自开始观看就一直在发懵,此时仍是难以置信:“风邑,原本真的是天帝之子?”

凤君点头:“不错,那天在永夜城,本君透过灵火看他,他的元神闪着天帝血脉的金光。”

采熙喃喃自语:“风邑,他那么单纯、那么努力的一个人,他根本没有犯错,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落到这个下场……”

玄乙亦有感慨:“这世上,受惩罚的人并不都是因为犯了错,有时不过是因为不如别人强大而已。”

比如风邑,比如巽朔龙族。

凤君看着采熙,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从风邑的记忆看,上一次他被青竹打败,魂魄沉睡了三万年,这一次……不知要多久才能醒来?”

三万年,并非每只凤凰都能活那么久。

采熙捏紧了拳头:“不怕,我不怕!我的心里,从此只有一人。帝君您这些年来风流倜傥,或许不能理解我的心意,我和帝君您不一样!”

凤君:“……哎?!”

采熙仰头看着那些浮空的画面,像是给自己鼓劲:“我会勤加修炼,我要等到他醒来的那天!”

见此情景,玄乙悄悄退了出来,凤君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也跟着走了出来,轻咳一声:“那个,小黑啊,外面也许有些关于我的不好传言;你若听到了什么,千万不要相信。咱们已经这么熟了,你还不了解我么?……”

忽然觉得旁边没动静,扭头一看,玄乙已经走得远了。

她并不知,凤君停在原处,久久凝望她倔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