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相对一笑将之前与他的嫌隙荡去不少, 玄乙便躬身拱手,诚意致歉道:“元白,在章尾山下时, 我本不该疑你……”
元白急忙伸手扶住她胳膊挡下她的礼, 轻哂道:“罢了, 从前咱们一言不合, 打一架便作了结;如今你越发有神族的样子了, 倒多出这么些虚礼规矩。”
那些仙修本是拜倒在俊卿脚下,此时听得这两位的对话,都悄悄扭头看过来发懵:不明白这位神秘女子方才明明与凤神并肩而行, 以一柄难辨神魔的剑挡下那魔头杀气腾腾的一刀,一转眼却为何又与那魔头谈笑风生。
俊卿被他们拦住, 见那边玄乙已与腾蛇叙起旧来, 心下不爽, 便赶紧正色对他们道:“诸位请起,且请安心回去, 此处的麻烦便交由本神处理。”
仙修们唯唯诺诺,即刻便再拜下去,齐齐道:“我等听从尊神之令,今后必将勤勉向道,不负尊神今日相救之恩。”
俊卿微笑, 略抬起下巴看向玄乙:“方才不是本神救的你们;救你们的, 乃是本神之妻。”
玄乙本不欲向他们透露自己身份, 听得俊卿如此说, 本有些不悦;但回首看来, 见俊卿一脸自豪笑容,心中一动, 那一丝不悦便被抛到了天外。
仙修们便调转膝头,拜向玄乙。为首那个仙修虽是对她有些畏惧,仍是恭敬问道:“我等愚昧寡闻,未知尊神名讳;恳请尊神告知,我等归去后必将尽心供奉。”
玄乙虽是冷淡高傲,却并不故作姿态,连原本法身也未显现,只淡淡道:“不过举手之劳,供奉便是不必——若要知我姓名,只需记得我乃落花院弟子,名为玄乙。”
虽不知那落花院究竟是何来头,但仙修们不免大拜特拜起来,心中无限景仰激动。此番他们虽未能进入流波山,却在此处见到了一位凤神和凤神之妻,还被他们出手搭救;待归去之后,这等际遇运气必是要载入仙门史册大书特书,绝对要名传千古。
好不容易待仙修们行完大礼后离去,玄乙方开口问元白:“元白,你究竟为何到此?莫非也要进流波山不成?”
元白嘴角上扬,随意笑道:“流波山你偏闯得,我便闯不得?”他抚抚额角发间隐隐露出的那道久远伤痕:“当初濯天之战,昊空为神族元帅,我为魔族将军。虽说两军对战,战后本不该再寻阵前旧仇;可那昊空一箭伤了我容颜,实在令我郁闷。从前在混沌境那鬼地方,我便越是回想越生气,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自然要去寻他的晦气。”
元白一贯随性妄为,他既如此说,玄乙也不欲深想,点头相邀道:“原来如此。那昊空以一张长弓立威三界,连你也能伤得;这么多年过去,更是不可小觑。你若真的打算去斗昊空,倒不如与我联手同去。”
元白眼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哦?你竟不担心与我这魔族为伍同行,会更加坐实了你巽朔一族堕魔的传言?”
俊卿在旁,也正是有此忧虑,却并不开口劝阻。毕竟这个腾蛇魔君法力强大,若能与他联手,便会大大增加对抗昊空的胜算。
玄乙坦然道:“如今我已放下洗刷冤名的执念,活下来才最重要。”
活下来,与俊卿一同回小院去。春来给桑树松土,夏至采摘桑葚,清秋燃埋落叶,冬日为果树剪枝。
元白笑起来,暗沉眸色多了一抹亮色:“小巽朔,你如今真的是长进了。”
“在那之前,还是把眼前这桩麻烦了结吧。”玄乙虽是着急进山,但毕竟身为神族,遇见魔物为害凡间的事却不忍视而不见。尽管此处的凡人定然供奉的不是她巽朔龙神,她还是决定先除去作祟的魔物再继续前行。
俊卿已然应承了方才那些仙修要处理此事,本就打算迅速了结此事之后再行进山。虽也十分着急,还是点头认可玄乙想法。
元白不置可否,只揶揄道:“才说你长进,你却仍是傻么:如今天庭正紧急筹备着对付你呢,你连自身尚不知能否顾得周全,倒替这些凡人打算。”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将全身魔气尽数收起,跟在玄乙身后向方才传来妇人嚎哭的民宅走去。
此处的村民紧闭门户,显然是受过惊吓。玄乙他们索性不敲门,只隐去身形,走进这家查看。只见那妇人的丈夫正惊惶地捂了她嘴,不让她发出哭号之声;卧房内犹摆着一张小小的竹篾摇篮,却没有婴儿躺在里面,仅余下一丝弱不可查的魔气,无法追溯踪迹。
元白随意瞟了一眼那摇篮,便对玄乙传声道:“到过此处的竟是一个幻身,这倒有意思了——如今的魔界除了我,居然还有能使出幻身法术的魔物。”
他略一思索,歪歪头示意玄乙出去商量。元白无疑是如今魔界之中翘楚,他既如此说,想来不会有错。玄乙与俊卿便随他走出来,元白便用脚尖在地上画个三角:“既是幻身,倒也简单:只伤不杀,再追着幻身找到原身便是。我之前已察看过,村里尚有幼童的人家就这几户,你们两位神族与我分别等在这几户的犄角处,守株待兔便是。”
虽不知那魔物幻身今夜是否会来,但玄乙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办法,只好同意这么做,俊卿便也点头认可。
玄乙隐了气息与身形,悄然无声立在农舍屋檐下。抬头放眼眺望,只能看得见半面夜空——浓得化不开的流波云雾将另一半边夜空牢牢遮挡,云雾之后,便是巽朔的大仇。虽然对流波山一无所知,玄乙却目若寒星,仿佛穿过云层,看见了山中昊空的影子;不由攥紧双手,袖中的镇魂鞭静静卧着,感知着大战之前的沉寂,毫无动静。
“咯吱”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东西踩在农人院中晾晒的柴火堆上。声音从左侧方向传来,玄乙立即分辨出空气中飘来了一丝魔气:是那掠夺幼儿的魔物现身了!
玄乙转身,仍是隐着气息,朝声响处疾行。借着各家屋中透出的灯光,清楚地看见一个长衣广袖的细长影子踏在房顶,果然又是幻身,正望进一家人的屋中。
一根透明琴弦无声弹出,眼看就要缠上这影子的脚踝。那魔物却是灵敏,立即发现了周围有埋伏,一低头,轻轻跺足,长发散开,身如花瓣般飞起——原来是个削瘦轻盈的女子形容。
见此情况,玄乙不再隐藏,左手捏诀,一片密密的六角冰凌破空低啸,瞬间扑过去。漫天细小冰凌如同一张大网,那魔女无论怎么迅捷也是躲不开。只见她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细树枝,迎向冰凌的同时屈指一动,灵力传导到树枝上,那原本三尺见长的树枝忽然开始生长,竟在半空长成一棵小树,将冰凌尽数挡下。
那魔女幻身趁此空档,跃下屋脊,身形飘飘,朝村外逸去。
俊卿的琴弦已然追上,势如破竹袭向她。那魔女并不停顿,只在半空中堪堪一低细腰,闪过了这波袭击,如柳枝弯极欲折,动作优美仿佛舞蹈。
元白见两个神族已经赶到,他并不想对魔族出手,只在一旁观战,此时不由喝了声彩:“好身段!”
为追溯到这魔女真身所在之处,玄乙不欲击杀,任潜渊安静卧在鞘中,只再次召唤冰刃飞出。
情形虽是危急,那魔女却不露仓促之态,逃逸之间居然还有空回眸对元白微微颔首,似在礼貌答谢他的称赞。她长袖挥招,那棵空中的小树便跟随过来,又生出些结实枝芽,将冰刃挡下。
元白在旁笑评道:“这招雅致!”
俊卿也已跃出,紧追在这魔女后面,闻言对元白怒道:“不过是为害人间的魔物,谈什么雅致!”
仿佛是在回应元白的称赞,那女子轻轻一笑,那棵小树枝桠上顿时冒出无数花苞,花苞复又顷刻间舒展开放,在夜色中绽开一树雪白梨花,隽永绝美。
想是她见元白一身白衣,故选了白色的梨花相与呼应。
元白领她心意,击掌赞道:“妙极、妙极,多谢佳人!若不是我已与这两个神族事前有约,我倒真想助你一臂之力。”
魔女身形飘忽敏捷,再三躲开了俊卿的琴弦。玄乙因不欲此时现出法身,法力不能施展自如,脚下一慢,竟是要被她逸出战圈。
元白此时方踏上前去,亮出弯刀,封住她逃逸的缺口,道声:“得罪!”
魔女终是被包围,停下脚步。俊卿赶上来,收回琴弦在掌中:“你是何方魔物?为何要来这个村庄掠夺凡人幼子?”
魔女此时略了略散乱遮在面前的长发,柔声道:“我并未伤害那些孩子。他们在这人间受苦,我只是让他们做我的孩子,更好地抚养他们罢了。”
俊卿本就在暗暗揣测,此时见她露出线条柔和的面颊,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想:“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