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后第一日进宫谢恩,又回了汝宁伯本家拜见一众长辈,第二日出城拜祭杨父的坟茔,第三日回门——对于陈澜来说,从侯府千金成了镜园新妇,这角色的转变虽说匆忙,但比想象中却容易些。然而,一连三日都在外头奔走,这天从阳宁侯府回到镜园的路上,她免不了又打起了瞌睡,直到在二门下车时方才发现,天上已经下雪了。
搓着双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陈澜突然发现头上被什么东西遮盖住了,低头一瞧才见是杨进周亲自撑伞遮在了她的头上,不禁冲着他嫣然一笑,随即就自然而然拉紧了身上的大氅,又靠近了他一些。此时才只申初,夫妻俩并肩走了一阵子,旁边陪着的一位妈妈见两人谁都不说话,免不了凑趣地笑道:“这还是入冬之后第一场雪,看这光景只怕至少得下一个晚上。夫人要是有兴致,后头还有一座听雪亭,地势最高,正是看雪景的好地方。”
“你喜欢赏雪么?”陈澜等那妈妈说完,就转头看着杨进周,见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随即面上就露出了几许尴尬,她就不禁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在那贼冷贼冷的兴和一呆就是好几年,只怕看下雪都看腻了,哪来那么好的兴致。就是我,打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又不是头一回看下雪,有什么好赏的?这又不是小时候,还能堆雪人打雪仗……”
她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恍惚,但随即立时惊觉了过来,可没想到身边的人竟是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堆雪人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倒是打雪仗……想当年那条巷子里十几二十个人,全都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见杨进周没追究自己一个侯府千金怎生会打雪仗,那妈妈也讪讪地退开了些许,陈澜大大松了一口气,自是赶紧岔开话题:“所以说,咱们谁也不是那些风雅人,喜欢下雪天拥裘围炉赏花赏雪的那一套,再说大冷天的那么折腾,家里多少人要围着转。说起听雪亭……这雪下起来素来悄无声息,哪儿听得见,这是谁起的名字?”
“听说是老伯爷在的时候,请了不少文士游园,他们七嘴八舌题的名字。”
那妈妈才解释了一句,杨进周就接口道:“这样乱七八糟的名字还多得很,如今再看,许多都是庸俗不堪,也不知道究竟是名士还是俗人。搬进来之后也没空清理这些,所以也就都留着了。你要是有功夫,不妨琢磨琢磨怎么改名。”
陈澜瞥了一眼左右的那几个妈妈和媳妇,见有些赞同,有些则是低头不接话茬,她哪里不知道杨进周是看着这些痕迹就勾起旧事。只不说她如今才是新妇,就算已经过了三年五载,自己改这些总归是要落人话柄的,因而,她心下一转,便索性笑而不答。
江氏的居处原名金玉满堂,正房五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三间,乃是整个镜园除了正堂之外最轩敞的地方。她原意是留着这地方给儿子儿媳,但禁不住杨进周执意,只得自己带着庄妈妈并几个大小丫头住在这儿,距离杨进周和陈澜那座名为国色天香的小院只隔着一座荷塘和木桥,若是从后头夹道过来则更近。
这会儿她坐在东次间里,见杨进周陈澜一块进来,她忙摆手吩咐不用多礼,又指着椅子让他们一块坐了。庄妈妈则是冲几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带着她们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你们想来是应当知道了。”江氏二十年独居宣府,早年养尊处优的习气早已洗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京中贵妇没有的爽利,“乍一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可再想想却觉得不对头。皇上有这意思,那是天恩;可下头人这么说,不是趋炎附势,就是另有所图……你们两个觉得可是?”
“娘虑的是,刚刚在阳宁侯府得到消息时,大伙也是这般认为。”杨进周答得言简意赅,随即就侧头瞥了一眼陈澜,“澜澜在那儿还说了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若是咱们真要爵位,难道我在锦衣卫时捏着汝宁伯府的那些把柄还会留到现在?”
媳妇夸儿子,江氏自是听得异常高兴,此时笑着招手让陈澜过来在身边坐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换成了别人,能挣一个伯夫人的超品诰命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你看得明白这事情来得诡异,我如今也懒得费脑子,你就帮全哥多操操心,别让人算计了去。说来这三天你们都在外头跑,我倒有件事险些给忘了。”
她一面说,一面从旁边捧了一个红木匣子来,直接递给了陈澜:“这里头是镜园库房的钥匙,帐房支大笔银钱的印章,还有则是管事的一整套对牌。你既是在阳宁侯府那么大的地方都能打理好家务,镜园的这点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了。回头我就让庄妈妈下去把管事媳妇和妈妈都召集起来,你见一见,心里也有个数目。再有就是这些亭台楼阁的名字,不是我太讲究,实在是听着就觉得一股子艳俗之气扑面而来,回头设法换上一拨……”
江氏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屋子外头传来了一阵厉声喝斥,又过了一会儿,庄妈妈就进了屋子来,脸上满是不安和尴尬:“老太太,老爷,夫人,是后院种花洗衣裳的两个丫头……”
陈澜看到江氏面色一沉,杨进周则是一下子板起了冷脸,不明所以的她就没有贸贸然开口。果然,就只见江氏也不起身,只是冷冷地打断了说道:“既是种花的,怎么容她们闯到这里来,还大吵大嚷的?”
“都是我一时不察,有人给她们通融行了方便。”庄妈妈连忙屈了屈膝,又解释说,“我已经吩咐都堵上嘴拉了出去,不如明日就把她们送到城外庄子上,免得再生事……”
“我就早说了,与其留在府上,不如送出去嫁了人。全哥你那许多袍泽下属,也不知道多少没有娶上媳妇,你这个做上官的给他们说上一房,人家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把人留在家里,总有一天闹得不得安宁。”
话说到这份上,陈澜心里哪还会不明白,这两个丫头不是汝宁伯府送来的,就是不知道哪家送来侍奉枕席的,因而少不得拿眼睛斜睨杨进周。而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苦笑一声就站起身说道:“娘,我也知道军中儿郎有不少都是无力娶妻,若有这样的美事自然会喜不自胜。但人是汝宁伯太夫人送的,眼下无论是送到庵里还是配人都不好,再说她们这等轻浮性子,哪肯跟着丈夫吃苦,到时候把人家那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倒有份,还是先让她们种花洗衣磨磨性子。磨去了骄纵,日后挑一户好人家放她们出去时,也许她们得了归宿,别人也高兴。”
把人家送来当通房的丫头放在家里的花园种花浇水磨性子,然后送出去配人?这才是杨进周——他只是战场上杀伐果断,在日常生活中却做不到冷酷无情,总会不自觉地为别人着想,而她就喜欢他这一点。此时此刻,陈澜看着杨进周的目光顿时大为不同,临到最后一句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这笑声,原本皱眉摇头的江氏也不禁莞尔:“你呀……我就是想别没来由给媳妇添堵,你倒好想当初我和你爹成婚的时候,那些上下塞过来的女人全都是他解决的,虽说因为这个我后来在汝宁伯府举步维艰,可这一点你得学着他……”
等江氏又嘱咐了好一通话,陈澜捧着那匣子和杨进周一同出了屋子的时候,这才醒悟到由于这突然横出来的一档子事,她竟是没有推拒就接下了家务,顿时往回看了一眼。可还没等她犹疑着往回走,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娘是素来说一不二的人,你回去了也没用。再说,庄妈妈已经去召集人了。”
见陈澜抬头看着自己,杨进周便仔细为她系牢了刚刚出来时又穿上的大氅,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得一定那么分明。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实在闹心的,你就告诉我,就像外头的事我不会瞒着你一样。眼下我送你过去。”
尽管此时此刻,天空中的雪飘得越发细密了,但陈澜丝毫未觉得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由得杨进周撑伞送她,一只手还搭在了她的肩上。待到一路走到那议决家事的小花厅,她才觉察到他不动声色挪开了手,由是回了一笑,随即就施施然进了门去。
一夜的鹅毛大雪,京师上下尽披素颜。然而,对于安然享受难得假期的杨进周来说,拥着娇妻睡到日高起却只是个奢望,且不说他自己寅正不到就会惊醒已经成了习惯,练剑更是哪一天都扔不下,就连他的小妻子,在第一日的晚起之后,其他时候几乎都是随着他起身,如今接下家事则更是如此。这天清早,当他在雪地里一趟剑练得大汗淋漓,洗了澡换好一身衣裳去了母亲那里时,果不其然就看到陈澜已经早她一步到了。
而更显突兀的则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清早就赶过来的郑妈妈。此时此刻他才看了她一眼,坐在下首小杌子上的她连忙站起身来,行过礼后就解释道:“杨大人,实在是早朝上风头有些不对,所以老太太赶紧命我来预先知会一声,说是锦衣卫……有人告锦衣卫与民争利,也不知道怎得,突然绕到了杨大人头上,又有好几个人参了您,还有人说您任用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