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三湘(5)



前线坑道中。

周立业说:“团座,真不是我无能,实在是那补给站长和后勤处长都不是什么逑好东西!凌连快断炊了,只能拿野菜和着几粒米熬一大锅,人人灌水饱,嘴里淡出鸟。我是好话说尽,人家偏不松口还拿我当球踢。那帮发国难财的杂碎!真他妈该被拖出去枪毙五分钟!”

凌云志叹口气,说:“再忍忍吧,远近高低就那么一哆嗦了。”

周立业是聪明人,听出团长话不太对劲,便问:“团座,有消息了?”

凌云志摇头:“没消息,可那不明摆着嘛,鬼子偷袭珍珠港了,新部队也开到忠武县了,要是忠武县地界不打仗,我这么多年鬼子算是白打!我最难受的是,就快是最后一哆嗦了,弟兄们在之前还不能吃饱一顿干的。”

周立业恍惚了一阵,像是自语又像是跟凌云志说话:“这惨烈来得真这么快?”

凌云志拍拍周立业的肩膀,说:“在外头奔了一上午了,好歹咱目前还有那么几口又淡又稀的米汤,先喝了再说,走啦。”

心事重重的周立业,跟上心事重重的凌云志,往伙房的掩蔽部走去。

郭胖子无精打采地给从他面前经过的每个人舀上一勺只有几粒米其余全是水的所为“午饭”。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不过此时已不再针对郭胖子。心里都有数,吃得这么操蛋不是司务长的错,窝在这鬼地方让身子生蛆的日子这么久了,谁是啥样人早看出来了。羊蝎子那是在发人来疯,郭胖子不挑理,羊蝎子也不再提这事儿,以后还是得吵,能发发人来疯吵两句嘴,至少证明他们都还活着,说起来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等所有人的碗里都有一些缺少米粒的米汤后,郭胖子偷着把凌云志、邓二奎和周立业叫到了背风处。郭胖子搓了半天手,终于开口:“团座,参座,老邓,非得跟你们说了,咱这嘎达连野菜都挖光了,过了今天,连米汤都喝不上了。我还统计了枪支弹药的损耗情况,这工夫鬼子要是来打咱,咱只能放两个排子枪,然后就是刺刀见红一锤子买卖。更要命的是,我听医护兵说,绷带、止血、消炎等物件,一早就用光了,县城里的军医院如今只接收重伤号,咱连里挂彩的那几个轻伤员,能凑合归能凑合,伤口流脓淌血的,再这么耽搁下去迟早变重伤号啊,咱看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不用郭胖子说,做官长的心里自然有数,要不然周立业犯不上一大早就去忠武县跟一帮腐败官僚装孙子。只是,心里有数是一方面,毫无主意是另一方面。部队是真的断顿了,还不仅仅是吃喝方面的。

凌云志、邓二奎和周立业都紧锁着眉头,半天没有言语。郭胖子也暗自在心里琢磨:“这鬼仗真他妈没法打了,不被打死就被饿死,完犊子操算是天注定了,干脆卷铺盖回长白山老家吧。”软弱可欺如郭胖子这样的

,恐怕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他没胆子做逃兵。或者说,他继续留下和卷铺盖逃跑,结果都没啥区别——肯定活不长久。因为他老家也有日本人,回老家的路上也有日本人,到处兵荒马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活不长的。在部队,好歹是跟一群人死地求生,哪怕死了,黄泉路上也不缺伙伴——当年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当的兵。

所以他只是想想,回老家的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接下来他寻思的,仍是咋把弟兄们喂饱了,跟鬼子磕上了弟兄们能有枪有弹的去拼命,受伤了有药能救命。这是他这般衔职拥有者习惯操心也必然要操心的鸟事。他不是团长、参谋长、连长,他就没有所谓的战略眼光。他想不到日本人要打来了,他只愁没有饭了兄弟们要饿肚子。凌云志们更愁的是,眼瞅着跟日本人的仗还要没问没了的打下去,他们却在绝户前还得让弟兄们缺粮少弹受活罪。

良久,凌云志说:“老郭,这事我知道了。”

郭胖子叹着气离开,凌云志内疚地:“都怪我,如果我明白怎么做官,怎么能和上峰特别是管后勤的搞好关系,弟兄们哪会这么惨。”

周立业说:“团座,别这么说,弟兄们都明白你是什么样的官长,跟着团座打鬼子就是痛快。咱们团到今天还没绝户,就是团座你的功劳啊。换上个人心不齐战斗力操蛋的团过来,保证一场仗下来连番号都给撤销了。”

没等邓二奎再出言相劝,一个挎快慢机的中士到了,几个人都认识这是团部的传令兵。传令兵说:“团座有令,凌连官长立刻去团部开会。”

看着传令兵虽然瘦但很精神,根本不是挨饿的样子,说明团部有余粮,或者说即使没有余粮,也是最近刚领到了军粮。种种迹象,都说明大战在即。

不过凌云志倒没多想打仗的事,他只想一件事——给弟兄们喂饱先,让弟兄们兜里多少能有几粒子弹,医护用品啥的也该基本到位,滞留在阵地上的伤员们,就算进不去军医院,也该被好好治疗一番。他坚定信念拿下了这个主意——跪着要饭确实有损一个革命军人的荣誉,很丢人也很寒碜,但当兵的没被敌人打死倒被饿死了,更丢人更寒碜!传令兵走后,凌云志说:“这次,团座找人开会说明打仗这事儿百分之八十算定了,那我就不要这张脸了,得给弟兄们争取回一些吃食。小周,你跟我走。老邓,你留守。”

凌云志和周立业饭吃了一半就出发了,这个杂牌师各个阵地呈点状分部,分别与不同的日军对峙,所以即便一个团的两支兄弟部队,距离也非常远。

这工夫,灌了个水饱的凌连士兵们,除值班瞭望的几个之外,大部分是饱了就睡。士兵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就在于,只要无事可做,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睡上一觉。

书虫子摊开日志本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划拉着,他那亲手

击毙日军的兴奋劲儿还没彻底过去,饿也好像饿得很开心,别人都不怎么精神,他却亢奋。羊蝎子躺在弹药箱搭成的临时床铺上,打着一听就空荡荡的嗝儿,值了一上午班的赵驴儿刚把机枪交给个新兵蛋子自己想睡会儿,羊蝎子总打嗝儿他便烦了,骂道:“驴日的羊蝎子,你是猪咧?老叫个甚的槽?”

羊蝎子眼皮都没抬一下:“饿呗!”

赵驴儿:“饿你还打嗝儿?”

羊蝎子也烦了:“老子这是饿嗝儿!”他烦了就睁开眼,没看赵驴儿看书虫子,然后他啧啧赞叹:“书虫子挺爱学习嘞。”

书虫子:“老土鳖好好睡你的觉!”

羊蝎子却翻身下了床,往书虫子旁边一凑,道:“诶我说,书虫子你这划拉的是啥嘛。”

书虫子知道羊蝎子大字不认识几个,也就不怕写在日志中的小心思泄露出去,他继续一边划拉一边说:“我要告诉你这是汉字,你能记住不?”

羊蝎子撇撇嘴,说:“那还用问?老子识字,还能写自己的名儿呢。”

书虫子看他一脸得意,便问:“那麻烦您告诉我,您老姓甚名谁啊?”

羊蝎子自豪地指指自己的胸章,说:“后生好好瞧,你老叔的名字在这儿呢。”

他指就指错了,于是书虫子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故作崇拜状:“哎哟,敢情您老人家姓国,全名叫国民革命军呀,久仰久仰。哦,小名还叫民国二十八年配发。”

半文盲赵驴儿几乎笑岔气了,他至少比文盲羊蝎子强,知道那胸章上写的大部分内容。羊蝎子气得够呛,说:“学生娃阴坏!那几个字你不会读?记住了老叔的大名,叫杨二条!”

赵驴儿:“你叫羊蝎子,啥时候改叫杨二条咧?咋跟麻将牌似的嘛。”

羊蝎子:“我爹娘走得早,八成是没来得及给我起个好一点的大名吧。”

这话太伤感,赵驴儿赶紧岔开话题:“二条这名儿其实也挺好,让额想起来老家街上炸的油条咧,那个香。”

书虫子也点头同意,说:“是啊,北平的油条也好吃得很。”

羊蝎子没想到扯蛋能扯到这种程度,摆摆手说:“行啦行啦,该弄啥弄啥,越说这个越饿!”他说着就重新躺在临时床铺上,不多时呼噜便起来了。

赵驴儿骂了句:“日!比他娘的小鬼子炮击还吵人!”骂完了,也斜靠着工事内壁睡了过去。

书虫子继续在纸上划拉:“今日安全返回,老兵说有这一次能活着回来,以后就是老兵。我想我能成为真正的排长了吧?想家,想爹娘,越饿越想。这仗快点打完吧!”

他把本子收好,拽过自己的中正步枪抱在怀里,坐在弹药箱上仰望天空。他写完了日志也就不再亢奋了,特别是饥饿感越发强烈起来。他只剩下了惶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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