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工事里,凌云志和周立业在烟雾缭绕中面色凝重。此地正牌的上校团长屈云峰,将烟屁股按进空罐头盒里,样子看起来没有不耐烦,可心里是真急。战区把任务下到军部,军长命令师长这么做,师长把活儿安排给他,他自然也得顺着往下安排,这就是军队。上头一再确认,情报准确无误,日军将在近日对九战区发动全面进攻,进攻重点还是长沙。他们师是挡在长沙和日军之间的,战区长官部的作战命令中明确指示,他们师将在某新编师的配合下,于忠武县周边展开防御姿态固守至规定时间。而屈云峰早知道,谁接眼下要派给凌云志的这个活儿,谁死的面儿大。但军令已下,其他营连长都可以走了,唯独让军令砸了个正着的凌云志和周立业没走,屈云峰不是武断专横的人,他给了凌云志和周立业考虑的时间。现在时间略显长了,凌云志和周立业仍无答复。
终于,正牌团参谋长柳俊松忍不住发话:“黑风河南渡口的得失,关系到我们全团乃至全师侧翼防线的安全,南渡口丢了,全师的口袋阵就有被包抄的危险,不光忠武县不保,全师都得让鬼子围死!九战区薛长官亲自布置的长沙保卫计划各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要不然全盘皆输,遭殃的是整个九战区。南渡口的防御任务,交给其他人,团座和我不放心。凌连自抗战以来在战场上的卓越表现,全体同仁有目共睹。这是上峰对你们全连弟兄的信任啊……”
年轻气盛的周立业忍不住抢话:“弟兄们缺粮少弹,饿得都打晃,那南渡口地形我们心里有数,有地利优势,但地方太大,派一个营上去守勉强够用。我们只是个不满员的连,让我们上去摆明了要让我们绝……”
屈云峰和柳俊松的脸面眼看着要挂不住,凌云志赶紧打断周立业的话:“我凌连的弟兄没有怕死的,抗日抗了这么多年了,哪次不是官长指哪里我们打哪里?我们从没含糊过!但这次……我们需要粮食,需要补充兵员,需要更多的弹药、机枪,我们连那些轻伤员,城里的军医院不收,在阵地上眼看着也要熬成重伤员了,那份罪遭得让我不忍心看!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我们就算有胆子去堵南渡口,别说顶三天,三小时也够呛!”
屈云峰和柳俊松四目相对,然后柳俊松发言:“粮食、武器弹药,这都好办,我这就让团里的司务帮你们张罗,我保证,让你们做到每人一杆枪,每名步枪手一百发子弹打底,我还要给你们派迫击炮,重庆方面刚拨给我们两门六零迫,都给你们;至于手榴弹,只要你们搬得动,你们尽量搬;我待会儿亲自给军医院打个电话,好歹让你们连那些受伤的弟兄能得到专业的治疗,真没法上阵地了,立刻住院;再就是,弟兄们今晚出发前能吃上一顿饺子!这以后一直到小鬼子来,我别的不敢保证,我只保证,阵地上的弟兄们一天两顿干的!”
这话让凌云志感动,让周立业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感到愧疚。但柳俊松的下一句话依然让凌云志和周立业为难。柳俊松说:“可是人员,真的没有了。凌连缺人不假,但咱们团、咱们师,也缺人啊。咱们一个不满员的师,三四三团
是半个川军团,就六百多四川佬、草鞋兵;咱三四五团是三分之一桂军加三分之一滇军加三分之一湘军,要想满员可还差着三五百人;那三四六团,是从浙江撤出来的民团改编过来的,只有一个营的人数,团长干的是营长的活儿。这三个团组成一个师,根据上峰命令,要以忠武县为半圆核心布上一个口袋阵防守数目不详、兵锋正锐的日军。至于今早才到忠武县地界的那个新编师,那不归咱们管,人家直接听命于战区长官部,所以……”
凌云志说:“参座,我明白了。我们全连弟兄,会不惜代价,完成黑风河南渡口三天的防御任务!但是……”凌云志刹住了话头,满脸的难言之隐。
屈云峰和柳俊松早想到这个任务不好派,他们也是打心眼里腻烦这种下派必死任务的行当。说到底,任哪个真是人生出来的指挥官都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在战争中尽可能多地存活下来,谁喜欢打一回仗报一回丧?屈云峰和柳俊松也是在内心煎熬中决定把凌连派上黑风河南渡口,并且做好了凌云志拒绝执行命令的心理准备。现下凌云志这么快就决定接任务,屈云峰和柳俊松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暗下决心,该给凌云志一些口头上的好处了——因为真正的好处,凌云志怕是无福消受。保卫南渡口,不是闹着玩儿的。
面对满脸难言之隐的凌云志,屈云峰说:“说吧,老凌,你们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尽管讲出来,我们尽量满足。除了给人之外。”
凌云志说:“不要人了,我明白上峰有难处。我是想说,这场仗不管最后我们凌连死了多少人,只要还有一个活着的,我希望团座和参座操操心,别把凌连的番号再撤了。要是这次凌连命不好,让小鬼子给打绝户了,小周那里有个本子,上头记有凌连全体战士的姓名和家乡地址,烈士抚恤金还得劳烦上峰帮着邮寄。”
周立业十分配合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个黑皮本子递给屈云峰,屈云峰接过去放进自己的公文包,他看着凌云志和周立业,诚恳地说:“老凌,小周,这本子你们就先寄存在我和参谋长这里,等打完了仗你们再回来取。老凌,你是我在中央军校的学长,小周你是我的小学弟,柳参也是咱们的校友,这些年老凌你和小周,还有你们那些弟兄经历过什么,我们再清楚不过。不好打的仗,打不好就绝户的仗,全让你们打了个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再多说几句,等这场仗一打完,我会向上峰请命,老凌,我要帮你从上峰那里拿回一个厉兵秣马的团!你们多保重,我等你们回来!”
说完,屈云峰和柳俊松向凌云志和周立业敬礼。本该是下级先向上级敬礼,这次颠倒了。毕竟,要去拿人肉填无底洞的,是一向最能打却一向不得志的凌云志和周立业,还有他们那本该是团却被任人唯亲的国民党高层一再打压、缩编、克扣军饷补给、必须自己艰难求生的凌连。
诚然,这群真正的炮灰,不像那些被大肆宣传的英雄那般被光环和掌声所包围。
但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
屈云峰和柳俊松,也不过是身在嫡系不是嫡系的人,他们是与
凌云志、周立业同病相怜的。他们也百分之一百二的肯定,凌云志和周立业即将面对的惨局,也是他们自己有朝一日必将面对的,这是现实中的宿命,他们无法摆脱。
这就叫同病相怜的交情,有了交情就有了实惠。凌云志和周立业再怎么苦,最后总算也得到了来自团部的几句承诺,以及物质上的诸多补充。
凌连阵地,当听说即将得到各种补给品并要会餐吃饺子时,自打入了营就没吃过饱饭的新兵蛋子们沸腾了。郭胖子大吵大嚷:“就他妈这点肉哪够包一顿好吃的饺子啊?狗蛋和嘎崽子跟我和面,肉一刀你刀工好你就剁馅子,兜里还有大头的就凑凑,咱先进城去再买些精肉回来,好赖不计把这顿饺子先吃舒坦了。”
有人质疑:“就现在的物价,团部拨给咱的精肉都只那么点儿,咱自己得凑多少大头才能买回够近百号人吃的肉馅子啊?”
郭胖子:“你就不长脑子!你不会跟肉贩子说,这是为了庆祝美国盟友参战、我军即将大捷即将光复失地,所以必须降价出售精肉!要是不给降价,那就是让抗日将士饿肚皮,是破坏抗战的汉奸行为!视与日寇同谋!”
又有人说:“日哦,老郭你还真会扣帽子!”
郭胖子迫不及待,他已看到团部送面和菜蔬的马车远远地来了,他跳着脚咋呼:“老抠呢?老抠!”
山西兵老抠赶紧从人群里挤出来,作为中士的他没忘了给准尉郭胖子敬个礼先,郭胖子顾不上还礼,命令:“老抠,你负责进城买肉馅子,记住了,精肉里,肥肉可以有,但脆骨绝对不可以有!!必须给买回来!最好是还能省下些钱,弟兄们都不富裕,给省点儿以后备不住进城逛窑子泻火用得上!俺知道你们老西儿都有砍价钱的本事,这事关弟兄们的福利,你可给我上点儿心。”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老抠揣上大家凑出来的大洋,说:“司务长和弟兄们就放心吧!这事包额身上咧。”
说着他就带上俩新兵往城里一溜烟儿跑去。
这工夫,唯一不咋兴奋的只有羊蝎子、赵驴儿等几个绝对的老兵。书虫子看着奇怪,就问:“我说你们几个,有饺子吃咋还不高兴呢?”
羊蝎子吐了口浓痰,骂咧咧地道:“日他妹子的!高兴个驴逑!”
这不满的态度更让书虫子一头雾水。赵驴儿帮着解释:“这种时候,突然给你喂饱了,说明啥啊?断子绝孙的绝户仗算是真找上咱咧。可怜那郭胖子,还在那瞎咋呼,忘了‘死’字咋写的犟驴!日!”
书虫子:“绝户仗?不能吧?我听说那些好吃好喝的全是屈团和柳参去师长那边要来的。俺还听说,咱们要换防了。一个会餐,一个换防,就这俩事儿,哪是啥败家绝户仗啊?”他是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他才刚下连,自是没啥经验,部队里的一些鸟事他是完全不懂的。
羊蝎子不骂了,语气也变得软绵绵:“噫!说你娃笨,你娃还真就扮成八戒嘞!要不是绝户仗,派吃的能这么痛快?娃子你记着,这叫断头饭!是给活不长的人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