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瑶小心翼翼接住李秀才的魂牌,颤抖声音致谢:“谢谢贺公子,谢谢贺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妾身和哥哥必将牢记终生。”
贺路千将往事轻描淡写,把李秀才的获救缘由,无私推给玄吾道长宽宏大量。
李凤瑶却不敢同样轻描淡写略过,她清醒明白谁才是她与她哥哥的救命恩人。
玄吾道长闻名天下,他的确并不极端仇视所有鬼怪,传言中他甚至曾经帮助很多怨鬼洗刷冤屈。但玄吾道长向来性格果断,面对厉鬼杀人事件时,他要么不管不问当作没有看见,要么自始至终站队其中一方。玄吾道长当日已经选择站队宁津陈氏,如果没有贺路千的间接干扰,玄吾道长即使再恼怒陈彦琅蓄意欺骗,他也会毫不犹豫斩杀李凤瑶,简单粗暴了结此事。
救李凤瑶兄妹性命的,始终是贺路千。
李凤瑶对贺路千的感谢,除了发自肺腑的真诚誓言,还有切实可见的财货。只见李凤瑶右手一挥,书桌上突然出现三堆灿烂的金条。金条每根长约十厘米,宽约四厘米,厚约四五毫米,一根又一根堆成三堆金灿灿美景。李凤瑶笑嫣嫣解释说:“贺公子大恩,妾身虽死难报。这点阿堵物,略表心意,还请贺公子笑纳。”
贺路千参考秦真鹤赠送的十两黄金估算,眼前这堆黄金大约有三四百两——即重达十余公斤。
太重了。
黄金白银这些被纸币淘汰的贵金属货币,实在不方便携带。
另外,对贺路千等轮回者过客来说,黄金白银财富的意义非常有限——傻瓜才会把黄金白银千辛万苦带回轮回殿。而若局限在这个世界,金钱能够解决基本的衣食住行所需就行了,没有必要贪得无厌搜刮更多钱财。
十余公斤黄金,完全是累赘。
最少,对贺路千来说,是这样的。
背着二十公斤重的黄金白银游历天下,实在太蠢了。
贺路千看淡这堆黄金的价值,所以仅仅随手捏起一根金条:“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收一根金条,表示我接受你的感恩;不取其余金条,表示我视钱财如粪土。
李凤瑶看懂了贺路千的婉谢,却不晓得贺路千看淡黄金的价值是因为黄金真的对他无用。李凤瑶想当然地误会贺路千品节高尚不爱金银,急声劝说:“贺公子,请你……”
贺路千摇了摇头:“实话与你说,我救你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事实上,我并不赞同你私自复仇的行为。俗话说,行有行规,国有国法,即使你的确冤屈而死,也应该诉求国法,私自复仇算什么事儿?你和我并非同路人,昨日我救你一命,今日你回我一金,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贺路千说的是心里话。
贺路千生于地球二十一世纪,活于地球二十一世纪,从小接受法治教育。即使现实社会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公,贺路千也从灵魂深处认可依法治国理念,坚定认为一切不法现象的根源是依法治国理念未能深入人心。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贺路千既然赞同依法治国,就不会蓄意违抗国法。
贺路千眼里,宁津陈氏和李凤瑶都是有罪的。
李凤瑶是情有可原的故意杀人罪,宁津陈氏则最少背负十余条人命,性质更加恶劣。贺路千固然不愿见到宁津陈氏蛮横镇压李凤瑶,却也不赞同不支持李凤瑶私自复仇陈家。贺路千始终认为,如果李凤瑶想复仇陈家,理该千方百计把陈家的罪孽上递给朝廷,从根子上彻底解决掉宁津陈氏这颗罪瘤。
李凤瑶默然。
沉吟片刻,李凤瑶悠悠回答贺路千:“贺公子,民女岂不知国法犹如泰山。”
“宁津县令家的大公子,侠肝义胆,愿为民女和哥哥伸冤,可结果呢?堂堂进士出身的宁津县令,却第一时间把大公子捆起来乱棍打一顿,然后汗流浃背地向陈彦琅赔罪。宁津陈氏家大业大,前有父子丞相余荫,后有陈彦元督政一州,谁敢为民女主持公道?”
贺路千:“县令不行就上诉郡太守,郡太守不行就上诉州刺史,州刺史不行就上诉到皇帝面前。”
李凤瑶摇头叹气:“民女也曾是这样想的。民女小心翼翼躲避官气灼烧,想尽一切办法把状纸递到宣川郡郡太守案前,可你晓得宣川太守如何对待我的状纸?宣川太守鄙弃说一句无稽之谈,就地撕毁民女的状纸,反而大张旗鼓追责究竟是谁把状纸擅自递到太守府。两千石太守都不敢招惹宁津陈氏,民女又能如何呢?”
贺路千点点头。
李凤瑶果然不是莽撞厉鬼。
除了众所周知的宁津县令大公子事件,背后原来还有宣川太守撕毁状纸隐情。
贺路千又问:“州刺史呢?”
李凤瑶:“民女当时魂体初成,无法赶赴应天府喊冤叫屈。但结果想想就知道,皇帝正在依赖陈彦元镇压延州和原州的流民叛乱,如今谁敢治罪他的弟弟陈彦琅?即使上诉到皇帝那里,皇帝又怎肯为了一介民女而舍弃督政一州的陈彦元?”
贺路千大概弄清楚了李凤瑶复仇宁津陈氏的始末。
李凤瑶向宁津县令、宣川太守伸冤未果,又因为魂体初成,没办法离坟千里赶赴应天府喊冤。恳请国法惩戒宁津陈氏的道路彻底断绝,李凤瑶才绝望地以一己之力向宁津陈氏复仇。而且,即使如此绝望,李凤瑶也没有滥杀无辜。
贺路千没有擅自评价李凤瑶的过往,平淡语气说:“你现在应该可以离坟远走了吧?总要去应天府试试。”
李凤瑶哂笑:“试试又能如何?如果皇帝不行,难道让我跪在神像前,恳请虚无缥缈的神佛替我主持公道?”
李凤瑶已经放弃了国法复仇。
探得李凤瑶现在所思所想,贺路千迟迟给出自己的意见:“如果我是你,我会去应天府和顺天府走一趟。”
“如果皇帝也无视国法,铁了心包庇宁津陈氏,证明所谓的炐朝国法只是一张废纸,早已经退化成权贵欺压老百姓的工具。一条又一条律令,只管老百姓,不管高官勋贵,它算什么国法。这样的国法,已经没有资格再道貌岸然地维持社会秩序了。”
“这样的国法,不要也罢。”
“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这样的炐朝,不要也罢。”
李凤瑶愣了愣。
初听贺路千满嘴国法,李凤瑶心里非常失望,觉得贺路千也是宁津县令、宣川太守那样的伪君子。
李凤瑶也曾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如果炐朝的国法有用,如果宁津县令和宣川太守愿意秉公办案,她怎会冒着入魔的风险复仇宁津陈氏。正是因为宣川太守、宁津县令与宁津陈氏上上下下沆瀣一气,李凤瑶才迫不得已选择了亲自复仇。
李凤瑶本已经对贺路千失望了,这样的迂腐书生,等她报恩完毕就再也不见。谁知道两人说着说着,贺路千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国法,不要也罢;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这样的炐朝,不要也罢”。
李凤瑶猛地瞪圆了眼珠儿。
这是反贼之论啊。
遵纪守法的良民,怎敢当众说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迂腐不知变通的书生,怎敢当众说这样的炐朝不要也罢。
只有反贼,才会这样胆大包天。
贺路千原来是一位反贼。
皇帝又如何?
你若不给我一个公道,我就给你一个公道。
李凤瑶只觉得贺路千的形象瞬间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我竟然误会贺公子是一位不懂世事的迂腐书生。”
“我简单傻到极点了,世间哪有这样敢向皇帝讨公道的迂腐书生。陈彦琅害我一家死绝,宁津县令和宣川太守又助纣为虐,即使如此,我也只敢私自复仇宁津陈氏。杀了陈彦琅,我就大仇得报,可以心满意魂归阴间了,万万不敢冒犯统御八荒六合的真龙天子。”
“贺路千却敢。”
“他是一个连皇帝都不怕的反贼。”
李凤瑶没有怀疑贺路千说谎。
李凤瑶怨而化鬼之后,掌握了许多秘法。其中一项秘法,能够感知对方的情绪波动,判断目标是真怕还是假怕,判断目标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李凤瑶感知中,贺路千说的都是真话。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位看起来慈悲为怀的慎杀书生,绝对会毫不犹豫化作敢向皇帝挥剑的反贼。
他只在乎公道,不在乎对方是谁。
如果李凤瑶还活着,她这样追求微小而确定的幸福的良民,肯定第一时间与贺路千划清界限。
可李凤瑶已经死了。
含冤而死。
甚至连累哥哥也含冤而死,导致李家从此绝户绝嗣。
李凤瑶心中轻叹:“反贼就反贼吧,反正我已经死而化鬼。”
表面上李凤瑶则莞尔一笑,故意略过贺路千的反贼言论:“贺公子真敢说。”
贺路千却没有笑:“这是我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