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顾家老太太的大寿,阖府上下忙的脚不沾地。

天色将黑未黑,大红色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整个顾府都罩在一片喜庆的颜色之下。

从窗子往外看去,小院大门正开著,能看见一波波的人从自己眼前路过。

他们或抱著盆栽椅子,或拿著菜品酒器,还有的三五成群,合抱一个大鼎,合抬一个架子……都是急色匆匆,连一个空的眼神都来不及给旁人。

只有她这小院子里的人,一个丫鬟一个粗使婆子,两个护卫外加一个她。

五个人,闲的长草。

银杏正坐在门前,面前摆著一个针线篓,一手拿著鞋垫,一手拿著针,半低著头纳鞋底:“小姐啊,你是哪里人呀。”

余初:“南方人。”

“听说江南四季如春,是不是冬天还有花开呀。”

“你听谁说的,江南冬天又潮又冷,早起的时候,屋内的水都结冰了,有时候躲在被子里,一天不想起床。”

银杏挑了一针:“那人不是要冻坏了么。”

余初:“可不是,我小时候,长辈们总觉得我冻傻了。”

刚上小学时,余初觉得上学没什么意思,每天到了学校,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倒头就睡。

那时候还没有流行使用召唤家长这一大招,班主任跟余初说了几次后,觉得她可能年纪小也说不明白,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就送到了校医那。

可能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校医水准一般。

对她随随便便检查了一遍,觉得她没有感冒也没有发烧,甚至连积食拉肚子都没有,开了个板蓝根就要把师生俩送回去。

班主任是个尽职的年轻姑娘:“没生病的话,那她怎么从早到晚都在睡觉。”

校医:“可能冻傻了吧。”

余爹说,他当时都吓坏了,买了个又厚又保暖的大军帽,把小余初的脑袋跟罩了起来,一个冬天都不敢给她拿下来。

一家人战战兢兢的,直到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才放心下来。

后来,她可能是被余爹念念叨叨烦了,也可能是被帽子戴出阴影来的,学习成绩一骑绝尘,将其他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其实让她再来一回的话,她会选择按部就班的,一步步的走到大学。

银杏被余初逗得乐不可支:“小姐,你又逗奴婢,人怎么会冻傻呢。”

余初回过神来,嘴上随意闲扯:“冻傻算什么,还有冻成狗的呢。”

“啊?”

“话说,有这么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在南方冻成了狗。”

“哈哈哈——”

顾文澜还没跨进大门,就听见了院子内的笑声,他在院门外停下驻足。

女子懒洋洋的半靠在窗台上,随口逗弄著丫鬟,看著没有任何怨怼和愤恨。

外院的派系、利益、还有各种掩饰不住的不甘和急功近利,似乎都被这一道门给隔绝了。

顾文澜将眼底的神色敛起,推开了院门。

余初收起逗弄小丫鬟的表情,抬头看了一眼今日暗红色长袍的顾大少爷,心底暗赞一声。

顾家有公子,如玉端方。

她看人从来坦坦荡荡,眼底的欣赏和惊艳直白不掩饰,看的顾文澜的后背绷的更紧了。

顾文澜抿著唇,站在余初面前,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余姑娘,今日顾某祖母生辰,宴席上应是热闹非凡,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出去看看?”

余初有些奇怪的看向顾文澜,这种日子,带自己出席什么个意思?

她下意识拒绝:“我还是在这自在。

顾文澜有些怅然:“今日找到戏班子不错,我让吉祥找个人给你唱上一折?”

“行啊。”

**

自家大少爷,在老太太的寿宴上,还惦记著要给余姑娘单独送人唱戏。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小。

传出去,对大少爷的名声不好。

这事儿大少爷自己或许不在乎,但是他作为下人,不能不考虑到。

所以目送顾文澜走远后,吉祥绕了个小道,从最偏僻的地方穿过,去找戏班子。

他半低著头,一路靠著阴影的地方略过,步伐快而安静,即使是最熟悉的人对面撞上,一时间可能也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即使饶了路,走到戏班后台,天色也不算太晚。

后台此时正是最忙的时候,化妆的浓重油彩的戏子,搬著道具的杂役,吊著嗓子拉筋的武行,气急败坏随口骂人找东西的红角……各种人影在这小小的一方之地重叠,所有的颜色都在烛光下晕染开,杂乱而无序。

吉祥找了半圈,没有找到戏班的班主。

他走到帘子前,打了半寸帘子,透过窄窄的缝隙往外看去,此时院子里的宴席应该摆上了,夫人门正拿著戏贴子,商量著点哪一出戏。

过了一会儿,有个长相俊秀的小童,一路从前台跑进来,嘴上一遍遍大喊著戏目:“恋花韵,孙寿连绵,团圆余庆。”

“恋花韵,孙寿连绵,团圆余庆。”

“恋花韵,孙寿连绵,团圆余庆。”

……

他一路大喊著,所经之处,有人叹息扔首饰,有人兴高采烈的跑去找衣服。

一个中年男子打著帘子里走了进来,重重的拍了拍手,声音洪亮如钟:“第一场,恋花韵,小金莲、孟春你们俩挑梁,肖叔、烟婆您二老压场子,都给我上心点,今日要是谁砸了我余庆班的牌子,我回去就砸了谁的骨头!”

“快快快,加快手脚!”

“小金莲,你这套头面不行,去拿开春定制的那套!”

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吉祥一直等到第一场戏开唱了,才走到发号施令的中年男子身边,微眯著眸子:“班主,可否进一步说话?”

戏班子走南闯北,自然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些老爷公子的心腹仆人,就是在外面,也会被人称一声爷。

而且他们这一行——

最忌讳得罪小人。

班主单从吉祥衣著打扮和气度上,已经有了判断,他脸上挂了一个笑:“不知道这位小哥,有何吩咐?”

吉祥靠在班主身边,压低了嗓子:“我们这有位姑娘参加不了寿宴,主子的想让姑娘也一同热闹热闹,就遣我来跟班主要个人,去姑娘屋子里唱上一折,不拘唱什么,喜庆热闹就成。”

这话说的漂亮——

不过班主心里明白,这么偷偷摸摸遣人来提个人去唱戏的,既没有要求戏也没有要求人。

多半是哪个少爷,想逗某个上不了席面的枕边人开心的。

班主嘴上说:“小哥稍等,我去看看谁得空。”

心里却想著,他这手上还有三台大戏压著,手里的能亮相的都上台了,剩下几个不是打杂的就是半吊子。

这要是给顾家大小姐夫人单独唱戏也就算了,他抽个小角过去,也不是不行,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他也懒得花心思。

走到角落的位置,低声询问了几个人。

都是人精,几句就了解到是个没有什么油水的差事,还不如台上跑跑龙套,到时候分点赏钱。

这个摆头说今天嗓子不舒服,那个道腰伤还没好,拒绝的有板有眼。

班主脸上不好看,正想随意指一个,余光一顿,落在了角落里。

此时,在堆满杂物的箱子前,正坐著一个画好了妆面的花旦,他半侧著头,视线透过帘子看向外面,只露出个侧脸。

眉眼甚至比女旦小金莲都精致三分,可是长得好远远比不上他身上的气质好。

即使穿著龙套的丫鬟服,屈膝坐在地上,也比小金莲穿著凤冠霞帔端庄亮相更像大小姐。

这个扮相——

即使不会唱戏,就站在台上走个过场,也会不少贵人捧的。

班主开始反省自己最近对新人太不上心了,老七跟他说过几次,说这一批有几个好苗子。

他因为筹备顾家寿宴,忙的两个月连轴排戏,居然漏了这么一个苗子。

不过今日,龙套不演也罢。

想到这,他冲著地上的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地上坐著的男旦站了起来,似是有些无措,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楚——楚——”

“楚楚?”班主点点头,看著他身段扮相,越看越满意,眼底的笑意也越来越浓,“这花名倒是适合你。”

“随意取的。”

班主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吉祥:“你看见那边的小哥了么?有女眷想听折喜庆的戏,你给人随意唱两段。”

楚楚:“是。”

班主看著楚楚往外走,这才发现,他的腿有些许一高一低,看著有点瘸?

看来不著急练戏,得先要请个郎中看看。

**

余初想起那几年,自己在宋家呆的日子,清贫而平淡。

宋夫人生辰也不过就是添了几道菜,得了宋大人送的一个素银的簪子。

可没有享受过听戏曲艺术家专场的待遇。

所以她早早的就让银杏拿来了瓜子、点心和茶,摆了搬桌子,自己坐在椅子上,等著古代戏曲演员的到来。

银杏领著人进来的时候,余初先看到一只大码的绣花鞋,随即看见了红色襦裙,如同水纹摇曳,煞是好看。

来人身高身形很明显,不难看出是男旦,不过姿态并不扭捏,姿态高雅,即使小碎步,也如同舟渡湖面,一水的干净。

她手端著茶盏,耐心的等来人走到近前,窗外有风拂过,吹起他的刘海,露出整张正脸来。

余初手一抖。

一盏茶差点泼了自己一身。